却说凤喜睡在床上,想了一宿的心事,忽然当当当一阵声音,由半空传 了过来,倒猛然一惊。原来离此不远,有一幢佛寺,每到天亮的时候,都要 打上一遍早钟。凤喜听到这种钟声,这才觉得颠倒了一夜。心想:我起初认 识樊大爷的时候,心里并没有这样乱过;今天我这是为着什么?这刘将军不 过是多给我几个钱,对于情义两个字,哪里有樊大爷那样体贴?樊大爷当日 认得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现时又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没有饭吃,就 一家都去巴结人家,而今还吃着人家的饭,看着别人比他阔,就不要他,良 心太讲不过去了。这时窗纸上慢慢的现出了白色,屋子里慢慢的光亮,睁眼 一看,便见墙上所挂着家树的像,正向人微笑。凤喜突然自说了一句道:“这 是我不对。”沈大娘正也醒了,便在那边屋子问道:“孩子!你嚷什么?说 梦话吗?”凤喜因母亲在问,索性不作声,当是说了梦话,这才息了一切的 思虑。她睡到正午十二点钟后,方才醒过来。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似乎今日 的精神,不如往日那样自然。沈大娘见她无论坐在哪里,都是低了头,将两 只手去搓手绢,手绢不在手边,就去卷着衣裳角,因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别是咋晚回来,着了凉吧!本来也就回来得太晚一点啦。”凤喜对于此话也 不承认,也不否认,总是默然的坐着。一人坐在屋子里,正想到床头被褥下,将家树寄来的信,又要看上一遍。一掀被褥,就把刘将军给的那卷钞票看到 了,便想起这钱放在被褥下,究是不稳当,就拿着点了一点数目,打开自己 装零碎什物的小皮箱,将钞票收进去。正关上箱子时,只听得沈三玄由外面 一路嚷到北屋子里来,说是刘将军派人送东西来了。凤喜听了这话,倒是一 怔,手扶了小箱子盖,只是呆呆的站着。过了一会子,沈大娘自己捧了一个 蓝色细绒的圆盒子进来,揭开盖子双手托着,送到凤喜面前,笑道:“孩子! 你瞧,人家又送这些东西来了。”凤喜看了,只是微微一笑,沈大娘道:“我 听说珍珠玛瑙,都是很值钱的东西。这大概值好几十块钱吧。”凤喜道:“赶 快别嚷,让人听见了,说咱们没有见过世面。雅琴姐一挂,还不如这个呢,都值一千二百多。这个当然不止呢。”沈大娘听了这话,将盒子放在小茶桌 上,人向后一退,坐在床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望了凤喜的脸。凤喜微笑 道:“你以为我冤你吗?我说的是真话。”沈大娘轻轻一拍手道:“想不到,一个生人,送咱们这重的礼,这可怎么好。”这时,沈三玄道:“大嫂!人 家送礼的,在那里等着哩。他说,让咱们给他一张回片;他又说,可别赏钱,赏了钱,回去刘将军要革掉他的差事。”凤喜听说,和沈大娘都笑了。于是 拿了一张沈凤喜的小名片,让来人带了回去。
这个时候,刘将军又在尚师长家里,送礼的人拿了名片,一直就到尚家 回信。刘将军正和尚师长在一间私室里,躺着抽大烟;铜床下面横了一张方 凳子,尚师长的小丫头小金翠儿,烧着烟两边递送。刘将军横躺在三个叠着 的鸭绒方枕上,眼睛鼻子歪到一边,两只手捧着烟枪塞在嘴里,正对着床中 间烟盘里一点豆大的灯光,努力的吞吸。屋顶上下垂的电扇,远远有风吹来,微微的拂动绸裤脚。他并不理会,加上那灯头上烟泡子叽哩呼噜之声,知道 他吸得正出神了。就在这个时候,送礼的听差一直到屋子里来回话。刘将军 一见他,翻了眼睛,可说不出话来,却抬起一只手来,向那听差连招了几招,一口气将这筒烟吸完,一头坐了起来,抿紧了嘴不张口。小金翠儿连忙在旁 边桌上斟了一杯茶,双手递到刘将军手上,他接过去,昂起头来,骨嘟一声 喝了,然后喷出烟来,在面前绕成了一团,这才问道:“东西收下了吗?” 听差道:“收下了。”说着,将那张小名片呈了过去。刘将军将手一挥,让 听差退出去,然后笑着将名片向嘴上一贴,叫了一声小人儿。尚师长笑着,叫了他的名字道:“德柱兄!瞧你这样子,大概你是自己要留下来的了。我 好容易给大帅找着一个相当的人儿,你又要了去。”刘将军笑道:“我们大 爷有的是美人,你给他找缓一步,要什么紧。”尚师长也坐了起来,拍了一 拍刘将军的肩膀道:“人家是有主儿的,不是落子馆里的姑娘,出钱就买得 来的。”刘将军道:“有主儿要什么紧?慢说没出门,还是人家大闺女,就 算出了门子,让咱们爷们爱上了,会弄不到手吗?你猜怎么着。”说到这里,眼望着小金翠儿,就向尚师长耳朵里说了几句。尚师长道:“这是昨晚晌的 事吗?我可不敢信。”刘将军道:“你不信吗?我马上试验给你看看。”于 是将床头边的电铃按了一按,吩咐听差将自己的汽车开到沈小姐家去,就说 刘将军在尚师长家里,接沈小姐到这里来打小牌玩儿。听差传话出去,两个 押车的护兵就驾了汽车,飞驰到沈家来。这时凤喜又坐在屋子里发愁,她一 手撑了桌子托着头,只管看着玻璃窗外的槐树发呆。一枝横枝上,正有两个 小麻雀儿站着,一个小麻雀儿站着没动,一个小麻雀儿在那麻雀左右,展着 小翅膀,摇动着小尾巴,跳来跳去,口里还不住喳喳的叫着。沈大娘坐在一 张矮凳上,拿了一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轻轻的道:“这事透着奇 怪!干吗他送你这些东西哩?照说咱们不怕钱咬了手,可知道他安着什么心 眼儿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只是心里跳着,也不知道是爱上了这些 钱,也不知道是怕事。”
说时,用手摸了一摸胸口,凤喜道:“我越想越怕了。樊大爷待咱们那 些个好处,咱们能够一掉过脸来就忘了吗?”正说到这里,只听见院子里有 人叫道:“密斯沈在家吗?”凤喜向玻璃窗外看时,只见她的同学双璧仁,站在槐树荫下。她穿着一件水红绸敞领对襟短衣,翻领外套着一条宝蓝色长 领带,光着一大截胳膊,和一片白胸脯在外面,下面系着宝蓝裙子,只有一 尺长,由上至下,露着整条套着白丝袜的圆腿,手上却挽着一顶细绠草帽。 凤喜笑道:“喝!打扮的真俏皮,上哪儿打拳去?”一面说着,一面迎出院 子来。双璧仁笑道:“我知道你有一枝好洞箫,今天借给我们用一用,行不 行?”凤喜道:“可以。谈一会儿再去吧,我闷的慌呢!”双璧仁笑道:“别 闷了,你们密斯脱樊快来了,我今天可不能坐,大门外还有一个人在那里等 着呢。”凤喜笑道:“是你那人儿吗?”双璧仁笑着咬了下唇,点了点头,凤喜道:“不要紧,也可以请到里面来坐坐呀。”双璧仁道:“我们上北海 划船去,不在你这儿打搅了。”凤喜点了点头,就不留她了,取了洞箫交给 她,携着她的手,送出大门,果然一个西装少年,正在门口徘徊。见了凤喜,笑着点了一个头,就和双璧仁并肩而去。双璧仁本来只有十七八岁,这西装 少年,也不过二十边,正是一对儿。她心里不由得想着,郎才女貌,好一个 黄金时代啊。论起樊大爷来,不见得不如这少年;只是双女士是位小姐,我 是个卖艺的,这却差远了。然而由此可知樊大爷更是待我不错。望着他二人 的后影,却呆呆的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