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汽车车轮声,惊动了凤喜的知觉。那一辆汽车,恰好停在自己门口,凤喜连忙缩到屋子里去,一会便听到沈大娘嚷进来,说是刘将军派汽车来接,到尚师长家里去打小牌玩儿。凤喜皱眉道:“今天要我听戏,明天要我打牌,咱们这一份儿身份,够得上吗?我可不去。”沈大娘道:“呀!你这是什么 话呢?人家刘将军和咱们这样客气,咱们好意思驳回人家吗?”凤喜掀着玻 璃窗上的纱幕,向外看了一看,见沈三玄不在院子里,便回转头来,正色向 沈大娘道:“妈!我现在要问你一句话,设若你现在也是一个姑娘,要是找 女婿的话,你是愿意像双小姐一样,找个品貌相当的人,成双成对呢,还是 只在乎钱,像雅琴姐,去嫁一个黑不溜秋的老头呢?”沈大娘听她这话,先 是愣住了,后就说道:“你的话,我也明白了。可是什么师长,什么将军,全是你自己去认得的,我又没提过半个字。”凤喜道:“那就是了,什么废 话也不用说。劳你驾,你给我走一趟,把这个珠圈和他给我的款子,送还给 他,咱们不是陪老爷们开心的。他有钱,到别地方去抖吧。”说着,忙开了 箱子,把珠圈和那三百元钞票,一齐拿了出来,递给沈大娘。沈大娘见凤喜 的态度,这样坚决,便道:“你不去就不去,他还能把你抢了去吗?干吗把 这些东西送还他呢!”凤喜冷笑道:“你不想想他送这些东西给我们干吗的 吗?你收了他的东西,要想不去,可是不成呢。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是不 是光贪着钱呢?你既然不是光贪着钱,那我就请你送回去。”沈大娘将东西 捧在手里,不免要仔细筹划一番,尤其是那三百元钞票,事先并不知道有的,原来昨晚刘将军送她回家,还给了这些钱,怪不得闹着一宿都不安了。因点 头道:“我哪有不乐意发财的,不过这个钱,倒是不好收。你既然是不肯收,自然你的算盘打定了的。那么,我也犯不着多你的什么事,就给你送回去; 可是这事别让酒鬼知道,我看这件事,他是在里头安了心眼儿。”凤喜冷笑 道:“这算你明白了。”沈大娘又犹疑了一阵子,看看珠子,又看看钞票,叹了一口气,就走出去对来接的人道:“我们姑娘不大舒服,我亲自去见你 们将军道谢吧。”接的人,本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现在见有这屋里的主人 出来,不愁交不了差,便和沈大娘一路去了。凤喜很怕沈三玄知道,又要来 纠缠,因此躲在屋里也不敢出去。不多一会儿,只听他在院子里叫道:“大 嫂!我出去了。你来带上门,今天我们大姑娘,又不定要带多少钞票回来了,明天该给我几个钱去买烟土了吧。”说毕,唱着“孤离了龙书案”的二簧,走出门去了。凤喜关了门,一人在院子里徘徊着,却听到邻居那边有妇人的 声音道:“唉!我是从前错了,图他是个现任官,就受点委屈跟着他了,可 是他倚恃着他有几个臭钱,简直把人当牛马看待,我要不逃出来,性命都没 有了。”又一妇人答道:“是啊!年轻轻儿的,干吗不贪个花花世界,只瞧 钱啊。你没听见说吗?当家是个年轻郎,餐餐窝头心也凉。大姐!你是对了。” 凤喜不料好风在隔壁吹来,却带来这种安慰的话,自然的心旷神怡起来。约 有一个半小时,沈大娘回来了。这次,可没有那带盒子炮的护兵押汽车送来; 沈大娘是雇了人力车子回来的。不等到屋里,凤喜便问他们怎样说?沈大娘 道:“我可怯官,不敢见什么将军。我就一直见着雅琴,说是不敢受人家这 样的重礼,况且你妹子,是有了主儿的人,也不像从前了。雅琴是个聪明人,我一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她也就不往下说了。我在那儿的时候,刘将军 请她到前面客厅里说话去的,回来之后,脸上先是有点为难似的,后来也就 很平常了。我倒和她谈了一些从前的事,才回来,大概以后他们不找你来了。” 凤喜听了这话,如释重负,倒高兴起来。到了晚上,以为沈三玄知道了,一 定要啰嗦一阵的,不料他只当不知道,一个字也不提。
到了第三日,有两个警察来查户口。沈三玄倒抢着上前说了一阵,报告 是唱大鼓书的,除了自己,还有一个侄女凤喜,也是干这个的。凤喜原来报 户口是学界,叔叔又报了是大鼓娘,很不欢喜,但是他已经说出去了,挽回 也来不及,只得罢了。又过了一天,沈三玄整天也没出去。到了下午三点钟 的时候,一个巡警领了三个带盒子炮的人,冲了进来,口里先嚷道:“沈凤 喜在家吗?”凤喜心想谁这样大名小姓的,一进门就叫人。掀了玻璃窗上的 白纱一看,心里倒是一怔。这为什么?这个时候,沈三玄迎了上前,就答道: “诸位有什么事找她?”其中一个护兵道:“你们的生意到了。我们将军家 里今天有堂会,让凤喜去一趟。”沈大娘由屋子里迎了出去道:“老总!你 错了。凤喜是我闺女,她从前是唱大鼓,可是现在她念书,当学生了。怎么 好出去应堂会?”一个护兵道:“你怎么这样不识抬举?咱们将军看得起你,才叫你去唱堂会,你倒推诿起来。”第二个护兵就道:“有工夫和他们说这 些个吗?揍!”只说了一个揍字,只听砰的一声,就碎了门上一块玻璃。沈 三玄却作好作歹,央告了一阵,把四个人劝到他屋子里去坐了。沈大娘脸上 吓变了色,呆坐在屋子里,作声不得。凤喜伏在床上,将手绢擦着眼泪。沈 三玄却同一个警察一路走了进来,那警察便道:“这位大娘,你们姑娘现在 是学生,我也知道,我天天在岗位上,就看见她夹了书包走过去的;可是你 们户口册上,报的是唱大鼓书。人家打着官话来叫你们姑娘去,这可是推不 了的。再说……”沈大娘生气道:“再说什么?你们都是存心。”沈三玄便 对巡警笑道:“你这位先生,请到外面坐一会儿,等我慢慢的来和我大嫂说 吧。”说着,又拱了拱手,巡警便出去了。沈三玄对沈大娘道:“大嫂!你 怎么啦?我们犯得上和他们一般见识吗?说翻了,他真许开枪,好汉不吃眼 前亏。他们既然是驾着这老虎势子来了,肯就空手回去吗?我想既然是堂会,自然不像上落子馆,让大姑娘对付着去一趟,早早的回来,就结了。谁教咱 们从前是干这个的。若说将来透着麻烦,咱们趁早找房子搬家,以后隐姓埋 名,他也没法子找咱们了。你若是不放心,我就和大姑娘一路去。再说堂会 里,也不是咱们姑娘一个人;人家去得,咱们也去得,要什么紧!”沈大娘 正想驳三玄的话,在竹帘子缝里,却见那三个护兵,由三玄屋子里抢了出来。 其中有一个,手扶着装盒子炮的皮袋,向着屋子里瞪着眼睛,喝道:“谁有 这么些工夫和你们废话,去不去?干脆就是一句。你若是不去,我们有我们 的打算。”说着话时,手将去解那皮袋的扣子,意思好像是要抽出那盒子炮 来。沈大娘哟了一声,身子向旁边一闪,脸色变成白纸一般。沈三玄连连摇 手道:“不要紧,不要紧。”说着,又走到院子里去,陪着笑作揖道:“三 位老总!再等一等吧。她已经在换衣服了,顶多还有十分钟,请抽一根烟吧。” 说着,拿出一盒烟卷,躬着身子,一人递了一支,然后笑着又拱了一拱手。 那三个护兵,经不住他这一份儿央告,又到他屋子里去了。沈三玄将脑袋垂 得偏在肩膀上,显出那万分为难的样子,走进屋来,皱着眉对沈大娘道:“你 瞧我这份为难。”又低了一低声音道:“我的大嫂!那枪子儿,可是无情的。 若是真开起枪来,那可透着麻烦。”沈大娘这两天让刘将军尚师长一抬,已 经是不怕兵,现在让盒子炮一吓,又怕起来,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沈三玄道: “姑娘!你瞧你妈这份儿为难,你换件衣服,让我送你去吧。”凤喜哭了一 顿子,又在窗户下躲着看了一阵,见那几个护兵,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大 马靴只管走着咯支咯支的响,也呆了。听了三玄说陪着一路去,胆子略微壮 了一些,正要到外面屋子里去,和母亲说两句,两只脚却如钉在地上一般,提不起来。停了一停,扶着壁子走出来,只见她母亲两只胳膊互相抱着,浑 身如筛糠一般的抖,凤喜将两手慢慢的抚摸着头发,望了沈大娘道:“既是 非去不可,我就去一趟;反正也不能把我吃下去。”沈三玄拍掌一笑道:“这 不结了。大姑娘!我陪你去,保你没事回来。你赶快换衣服去。”凤喜道: “咱们卖的是嘴,又不是开估衣铺,穿什么衣服去。”只在这时,已经有一 个兵闯进屋来,问道:“闹了半天,怎么衣服还没有换呢?我们上头有命令,差使办不好,回去交不了数,那可别怪我们弟兄们,不讲面子了。”沈三玄 连道:“这就走,这就走。”说着话,将凤喜先推进屋子里去,随后两手拖 起沈大娘离开椅子,也将她推进屋去。当他们进了屋子,其余两个兵,也进 了外面屋子了。娘儿俩话也不敢说,凤喜将冷手巾擦了一擦脸上的泪痕,换 了件长衣,走到外面屋子里,低声说道:“走哇。”三个兵互相看看,微笑 了一笑,走出了院子。沈三玄装出一个保护人的样子,紧紧跟随凤喜,一同 上了汽车,一直开到刘将军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