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锐不像儿子,四十几岁就摆出副发福的样子。他腰板挺直,面色清润;个头略高,不胖,但决不显瘦弱;鬓发黑且亮,只有间或几缕灰苍,倒像是为了显示年龄的骄做,而故意撒上的一层银粉;头发剪得很短、很齐,一件白衬衣随意地扎在腰间。一切都没有矫饰,没有故弄玄虚,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度和风范却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来,使人一眼便能看出他那不平凡经历所赋予的内在气质。
银屏送来几片切好的西瓜,红透的瓜瓤里溢出饱满的脆甜和清爽。
“小屏,来。你说说,像你们这些青年人现在心里都想些什么?”岳锐向宝贝孙女,提出了回家来的第一个问题。
银屏的名字是他起的,就像鹏程、羸官的名字是他起的一样。他是岳氏子孙,曾经熟读过(宋史)、(金陀粹编)、(续金陀粹编)等有关岳飞的几乎所有的文献资料和文艺作品。鹏程,自然是从岳飞的字“鹏举”中化来的。羸官,是从岳云被将士们称为“羸官人”的典故中摘取的。而银屏,则是鲜为人知的岳飞的女儿的名字。岳飞风波亭殉难,银屏击鼓上朝为父辩冤,最后愤而投井,成为千秋烈女。
现在,他面对着的就是与名标史册的那位英雄女子同一姓名的、十五岁的宝贝孙女。他等待着她的回答。
银屏似乎有些为难:“爷,你这个问题太笼统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想法,你让人家一下子说得过来呀?”
她顿一顿,好像等待岳锐缩小问题的范围。可未等岳锐开口,又说了下去:
“比方我,以前最关心的是玩,现在最关心的是上高考班,得考上大学。考不上大学,这一辈子就成‘家里蹲’啦!比方人家巧梅——就是昨天还上咱家来的那个闺女。人家的舅舅在哈尔滨当市长,早就说好了,一毕业就到哈尔滨去,工作随着挑。她最关心的就是不会游泳,夏天下不了松花江,还有冬天零下四十多度,害怕手粘到墙上拿不下来。再比方有的小子不要脸,整天关心的就是给这个女生递条子,跟那个女生逛崂山。有的明知考不上大学的、山沟里边的学生,整天关心的是有没有哪个好地方招工,打听着了就偷偷去考,考上了书包一背,人就不见影啦!
“那有没有人关心一点政治。比方说,听个报告,讲讲革命传统什么的?”岳锐又问。
“当然有啦。比方要考试,不但得去听,还得记了回来背。可烦人啦!”
“要是不考试呢?”
“不考试谁还去听那些老得没味的磨牙呀!”
“要是非去听呢?”
“那还不好办!拿本小说,或者拿本作业,在那儿低着头,老师和台上的还以为认真得了不得,在做笔记呢。什么时候说‘热烈鼓掌,就赶快收起来跟着拍打几下呗!
银屏说得得意,见爷爷脸上泛起红光,以为听得高兴,越发来了兴致:
“爷,你不知道,现在不光我们,老师和校长也都老耍鬼,糊弄那些须做报告的!
“好了,爷爷累了,你先去吧。”
银屏兴犹未尽地进了厨房。岳锐起身在院里默默地打了几个回旋,目光呆滞地、久久地停在一个准备用来做盆景的奇形怪状的老树根子上。那是个杨木老根,或许曾经撑起过一棵参天大树?
“爸,吃饭吧!”岳鹏程招呼着。他警觉地朝屋里张望了一下。淑贞没有露面,里屋好像有打扫玻璃碎片的叮铃当啷的声音。
老爷子没有察觉,坐到餐桌旁时,才望着银屏问:“哎,你妈哪?”
“她不大舒服,已经躺下了。”岳鹏程代为回答。
“羸官怎么没有回来?”岳锐拿起筷子,眼睛同时在儿子脸上瞟过:“跟羸官还闹着别扭?”回家两天,他这是第一次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跟儿子坐在一张饭桌上。
岳鹏程只顾埋头吃着饭:“你总说我犟,你那孙子比我还犟!”
为他与羸官的关系,岳锐写过不下六七封信。岳鹏程对那些信中的大道理,向来缺少兴趣和热情。
“你也得说说你的责任。你一个当父亲的,跟儿子闹得你死我活,脸上还光彩吗?先前哪,我离得远,想管也管不了你们那档子事儿。如今我回来了,”岳锐吃着饭,盯住岳鹏程:“我说明白啊,这次我回来的任务之一就是给你们合好,你没有个高姿态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