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已过,海天空阔、寂寥,只有一两只孤雁、一两只孤舟在游荡。海风吹来,使岳鹏程打了一个寒噤。他觉得自己简直成了天边雁、海上舟,于茫茫中显出孤零零一个身影!而往常,无论何时何地,仿佛他只要把手张开,就可以把地球也装进自己衣兜。
“岳书记,岳书记!”小白鸽几乎俯到耳边的呼唤,使岳鹏程从联翩浮想中醒来。他看到了一个人:程越。
程越是来向岳鹏程辞行的。她有很多话要同岳鹏程谈。这一段在蓬城她看到听到了很多,也想了很多。作为第一个扶持宣传(或许还可说是保护)过岳鹏程的人,作为岳鹏程的一个朋友,她觉得自己有责任坦率地与岳鹏程谈一次,提醒他注意自己在社会上的形象。
谈话必须是随便的、讨论式的,必须使岳鹏程易于接受、乐于接受。为此,她反复考虑,作为辞行和探病来到疗养院。
问候过病情,汇报式地讲了这一段活动的情况,然后切入正题。
“那天,我们还去采访了你儿子。他对你这个父亲还是尊敬的。说你从小受了很多苦,创业时遭了很多罪,说他跟着你自小学到了不少本事。”这的确是羸官讲过的,只是经过了程越删繁就简的提炼和归纳。
岳鹏程感到十分意外,眸子缓缓地旋了几圈儿,厚嘴唇翕动了几下,道:
“他没骂我的祖宗?”
“哪能呢。你是他父亲嘛。他对你的评价,我觉得还是挺公正的。”
“哦?”
“他说你是个英雄,当代的农民英雄。你想改变大桑园的落后面貌,就把落后面貌改变了,而且走在别人前头。还说,他从来不想否定这一点,也不相信别的什么人能够否定得了。”
岳鹏程惊讶地注视着程越,怀疑自己的听觉出了毛病,或者是程越为了缓和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在编造善良的谎话。
“但他又说,你的英雄带有悲剧色彩。”
“悲剧……色彩?……”
“是啊,起先我也不明白,问他这个悲剧色彩指的什么。”
程越给岳鹏程递过一个桔子,自己也吃了一瓣,有意显出十分轻松和随便的样子。
“他说,你为了改变落后面貌,采取了一些落后的办法和行动。有时是以落后反对落后,以错误反对错误;痛恨反对封建主义、专制主义,可自己又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搞起那一套,而且认定是最正确、最先进的。……”
程越适时停住,又吃起桔子。这些话确是出自羸官之口,是在一片法难和质询式的采访中被迫讲的。这些话,包括程越在内的作家采访团几名成员,都颇为赞赏。
岳鹏程听懂了羸官的话的真意,也听懂了程越转告这番话的苦心。英雄!我岳鹏程的英雄还需要有人来认证?而且是那么一个儿子!而且是什么“悲剧色彩”!
他想骂娘。但流露出的却是宽容和不以为然的一阵笑声。
“他才吃了几碗干饭!他现在一时得意,就以为是喜剧英雄了?你看看社会现实,哪儿没有他说的那种悲剧色彩?要是象他想得那么简单,中国早不是现在的样子啦!”他只一摆手:“他那个话不听也罢!哎,程主任,这次回去你见了柳秘书……”
程越感到一种悠远、深沉的悲哀。不是为了岳鹏程一个人,而是为了岳鹏程讲的那个“社会现实”——那的确是社会现实啊!她觉得有一条长长的河流,从浑沌初开、猿猴变人就开始了的长河,在缓慢而沉重地从她心头淌过。
有谁讲得清楚,那长河已经流淌了多少年代、淤积了多少泥沙?有谁讲得清楚,那长河还要流淌多少年代,淤积多少泥沙?
啊,那长河!那长河淤积的泥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