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笑了,说:“好端端一个作者,好端端一家出版社,出一本好端端的书,怎么反倒像在偷卖海洛因?”
以前,她对盗版的事不太在意,一再劝我不要生气,权当在庙宇间免费发放慈善读物。但当她后来知道,盗版者每次印刷量都在几十万册,近于用白纸印伪钞;这批盗版者居然还兼任批判者,每次在实行偷盗的同时总要在门外大声嚷嚷说这个宅子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在这批文化盗贼和文化杀手的猖獗之下,真正的写作人和出版者不得不像做地下工作一样躲躲闪闪,她便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悲哀。
“你先睡吧,”我说,“还有十几页没有校改好。”
“那我陪着。”她语气有点英勇,好像我真在参加一场搏斗。
三时半,我校改完了。她说:“今天又只能睡两个多小时。”随手把闹钟拨到六点,一迟疑,又拨晚十分钟。
“你和出版社这样鬼鬼祟祟,能逃过盗版者多少天?”她在临睡时问。
“据乐观的估计,十天吧。争取十天的正版市场,十天后又一定是铺天盖地的盗版。”我说。
“那你就不要再写了。你现在是义务写书、义务策划、义务顾问,结果倒为一批文化盗贼尽了义务。你每写完一篇长文章总要生一场病,真担心哪一天因为用脑过度,突然成了傻子。”这话她已说了不止一遍,但此时语气已经含糊,我赶紧伸手关了灯。
六时十分起床,快速漱洗完毕,拦了一辆出租车,去机场。她送完我,立即会到几位外请专家住的旅馆,付一些钱。《秋千架》剧组已经没钱,她昨晚到妈妈家取了一笔款子。然后,赶到南京录音,录完音,连夜坐长途汽车到连云港演出。
从南京到连云港,坐长途汽车总得八九个小时吧。我问:“你已经这样劳累了,这次能不能不去?”她说:“我不去,那里就不接受我们剧院了,而剧院的父老乡亲们在春节前应该有一点经济收人。”
明天在连云港演完,后天又要坐八九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赶回安徽贵池,那里在开一个全国性的行业会议,各地代表好不容易来安徽一次,都想见见她。代表们对她非常善意,但他们一定不知道,后天见到的她,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这次是怎么来的。
像这样毫无名利可言的艰苦奔波,对她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但我不能不担心她的颈椎和腰椎。从小练功落下的伤,多年长途跋涉地演出日渐加重。那次我在场,一位女按摩师刚下手就惊叫起来:“你怎么有那么多伤!”平日坐车,时间稍长就扭着脖子皱着眉,不知该怎么坐了。但从明天到后天,她要坐多久的长途车!
我知道她如此辛苦是因为无法摆脱一个不小的怪圈——
过早地成了整个剧种的首席演员,而这个剧种至今还是全国中青年观众最喜爱的剧种,她只能靠自己的辛劳来承担一种相当沉重的责任;
各地对剧院的邀请,永远以有没有她参加为第一谈判条件。为了剧院和剧种的生存,她很难拒绝,但只要接受邀请,主角演员每天的劳动量是一般演员的许多倍;
也许电视能使她轻松一点,但她认为如果没有舞台剧的良好基础,电视对戏曲的帮助有可能适得其反,这方面的例证比比皆是。因此,她有意减少了对电视的轻率参与,来维护舞台的最后一点尊严;
也许她可以听取某些劝告,通过上层活动来改变自己的艰辛处境。但她完全不会处理这一套,觉得参加一次应酬比多演三场戏还累,而且坚信艺术的实际成果与上层关系是两回事。
——这一切,就决定了她这些年来的基本生态。我的职业使我对戏剧界比较了解,因此可以毫无偏心地断言:在目前国内各大剧种首席演员中,她无疑是付出演出辛劳最重的人。那些有可观报酬的演唱活动被她一一拒绝,理由总是说没有时间。时间分成两半,一半是带着剧院演出,厂矿企业、油田码头都去,连县城也不拒绝,一去就是三四十天;另一半是策划创作新剧目,几乎到了寝食不安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