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低的方位上争夺名誉,其实是在争夺不名誉。记得在盛行“阶级斗争”的年代,不少人喜欢在自己的家庭出身上做文章,竟然有那么多出身成分已经很“革命”了的人还要一个劲地硬说自己的父母亲是乞丐,而且几乎都被地主的狗咬过。但奇怪的是,如果他们的父母亲突然来到同事们面前,他们又会觉得太土气、太寒酸而百般掩饰,把父母亲说成是“乡下亲戚”。这里就出现了两种很矛盾的名誉,实际上都因为等级大低而成了不名誉。
我们一生都在不同的名誉等级里打转,要始终清晰地分辨出它们的轻重主次还真不容易。
据我视野所及,古今中外公认不名誉的行为大致有以下四项——
一,违背全人类的生存原则,伤害无辜,欺凌众生,参与黑帮,投靠法西斯,协助侵略者,成了汉奸或其他什么奸;
二,触犯普通刑法,如偷盗、诈骗、贪污之类;
三,出卖朋友、背叛友情、忘恩负义——这是在日常生活中最容易发生,因此也最具有广泛敏感度的不名誉行为;
四,因嫉贤妒能而造谣诽谤、制造事端。
世上的坏事多得很,但有些坏事,哪怕是带有拳脚气的坏事,名誉上的损耗并不大,而只要牵涉到以上四项,名誉的裂缝就难于弥补了。此间差别,关及人类心灵深处的一些微妙颤动,深可玩味。
同样,若要找出不受时空限制的名誉原则,大致也只有以下四项而已——
一,对人类的由衷慈爱——有了这一项,人们可以原谅当事人的其他缺点;
二,在一时不被人们理解而遭受攻击的时候,继续为社会的未来作出贡献;
三,面对世间邪恶,敢于抗争;
四,勇于维护群体的体面和尊严。
其他名誉,大多由这几项派生出来,如果全然无关,就不必过于在意了。
我知道作这种一二三四的罗列在散文写作中十分犯忌,但不这样又难以说明,在名誉上值得我们认真考虑的问题并不太多。
举例李清照
从名誉罗网中挣身而出的过程,很可能贯穿人的一生。有的人,终其一生都未能全然挣脱,其中包括一些极其杰出的人物。这实在是有关生命本质的一系列悲剧故事。
我深知只有具体地体验了这种故事才能真正领悟有关名誉的种种涵义,因此必须选一个这样的人来举例,选来选去选中了李清照——一个清纯绝俗到似乎不应该有名誉问题的人。女诗人风华绝代又与世无争,成天独个儿伫立于西风黄花之中,又不招谁惹谁,会遇到一些什么名誉问题呢?正是这种疑问,触及了人生与名誉之间的险恶玄秘。
那末,就说她吧。
李清照是在与赵明诚结婚之后,开始目睹长辈们遭受的名誉灾祸的。这种经历像是一种试炼,让她明白一个人在名誉问题上的乖谬无常。她的父亲李格非与当时朝廷全力排斥的所谓“元祐党人”有牵连,罢职远徙。这种名誉上的打击,自上而下,铺天盖地,轰传一时,压力极大,但年轻的李清照还能承受,因为这里还有另一种名誉——类似于“持不同政见者”的名誉。然而不幸的是,处理这个案件的恰恰是丈夫的父亲赵挺之!这一下就把这对恩爱的年轻夫妻推入十分尴尬的境地:只要一方的父亲能保持名誉,另一方的父亲就必然失去名誉;而这种你死我活的格局压在一个家族的头顶,实际上连一半名誉也无法保持,只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别人看笑话,两败俱伤。李清照身在其中立即体会到了这种尴尬,曾大胆写诗给公公赵挺之,要他以“人间父子情”为虑,顾及儿子、儿媳和亲家的脸面,不要做炙手可热、让人寒心的事。
一个新过门的儿媳妇能够以如此强硬的口气上书公公,可见做公公的赵挺之当时在亲友家族乃至民间社会中是不太名誉的,但实际上他很可能是一个犹豫徘徊的角色,因此最终也遭到打击,甚至在死后仅仅三天,家产被查封,亲属遭拷问,儿子赵明诚也被罢免官职。事虽如此,他原先缺失于民间士林的名誉并没有恢复,反而增加了一层阴影,人们只把他看成三翻四覆的小人。古往今来,很多勉强进入不同身份而又良知未泯的知识分子官吏,大多会在自身名誉上遭此厄运而百口莫辩。这时,李清照跟随着落魄的丈夫赵明诚返回故里青州居住,对世间名誉的品尝已经是涩然不知何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