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莲心还横着,在死那边。根本不理她。
潘妈上去,拿起香莲的脚,摆来摆去又捏又按上下左右前前后后地瞧了又看看了又瞧,真赛端详一个精细对象。香莲动也不动,好似这脚不跟她身子连着。心都死了,脚还活着?潘妈手拿她的脚,眼瞅一边,深深叹一口长气说:“他眼力真高!我要有这双脚,佟家还不是我的!”她沉一下忽扭头对香莲说,“您要肯,把您这双脚交给我,我保您在佟家横着走路!”这两句话说得好坐实,一个字儿在板上钉一个钉子。
她等着香莲回答,停一刻,没听香莲吭声,便冷冷说:“带金镯子穷死,活该去当窝囊鬼吧!”转身就走,小脚还没迈出门坎,香莲的声音就撞在她后背上:
“你说的算,我就依你!”
潘妈回过身。香莲打进佟家,头次见潘妈笑脸。脸板惯了,一笑更吓人。可跟着笑容就消失,不笑反比笑更舒服。潘妈问:
“这脚谁给您缠的?”
“我奶奶。”
“算她对得起您!您听好了──您这双脚,要论天生,肉嫩骨软,天下没第二双;要论缠裹,尖窄平直,也没挑儿。您奶奶算能人,没给您缠坏,就算成全了您。可是怨就怨您自己没能耐收拾它。好比一块好肉,只会水煮放盐,不会煎炒烹炸,白叫您给淹浸了!再好比一块玉,没做工,还不跟石头一样!单说赛脚那天,那双蝴蝶鞋还算鞋?破点心盒子!酱菜篓子!要嘛没嘛,嘛好脚套上它还有样?再说您为嘛不穿弓底?人家二少奶奶四寸脚,穿上弓底,脚一弯,四寸看上去赛三寸。您这脚本来三寸,反叫这破鞋连累的显得比二少奶奶脚还大,这不屈了!不等着败等嘛?”
香莲眼珠子闪一道蓝光:
“告我,还有救吗?”
“要没有,跟您说它干嘛!”
香莲解开脚上带子,下炕“扑通”趴下来给潘妈磕三个头:
“潘妈,求您给我指个明道儿,叫我翻过身来吧!”
她眼里直冒火。
潘妈冷言道:
“您起来,您是主家,不兴给佣人跪着。再说,我又不是为您。您为您自己,我也为我自己。可都得用您这双脚。谁也别谢谁了!”
香莲听懂一半,另一半不懂。
潘妈不管她懂不懂,“叭”地打开桌上一个漆盒子。不知这盒子嘛时候撂在桌上的。黑漆面,朱漆里,铜蝙蝠包角,盒里一块绣花黄绸子,掀开花绸,拿出一双花团锦簇般的小鞋,绣工可谓盖世无双,花边一层套一层,细得快看不出来,拿眼一盯,藤萝鱼鸟博古走兽行云海浪万字回纹,都是有姿有态精整不乱。拿出来就喷香浓香异香,赛两朵花儿。放在手中,刚和手掌一般大小。又软又轻又俏又柔,弯弯的,好比一对如意紫金钩。再看底儿竟是紫檀木旋的。
“您穿上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