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吃草!”大奶奶阴险地说,“请吃草,两位大外孙!”
“什么?吃草?”二表哥手抱花机关枪,愤愤不平地说,“请我们吃草,难道我们是牛吗?”
大表哥用两个指头夹起一束草,放在眼前端详一阵,又放到鼻下嗅一阵,那模样、神情,一像老中医,二像洋鬼子。他终于从那束草中抽出一根,放到门牙尖上咬了咬,然后把那些许的草渣呸呸地吐掉。他微笑着问:“为什么要让我们吃草?”
大奶奶看看大爷爷,大爷爷看看七爷爷,七爷爷看看七奶奶,然后这几位老人又胡乱地扫视着周遭的晚辈们,狐疑的神情在每个人的脸皮上浮起,大家都在想:这是两个食草家族的冒牌外甥。至于他们的真实来历,他们冒充二姑的儿子来到此地究竟想干什么,我们并没来得及思索。
大爷爷威严地说:“你们的母亲没告诉过你们吗?”
他们俩互相看着,摇摇头。
“她什么时候回来?”大爷爷问。大爷爷所指的,自然是我们的二姑姑,这个家族的叛逆,但我的两位表哥竟然不明白——也许是真不明白,也许是装不明白。
“她是谁?”大表哥笑着问。
“你们的母亲!”大爷爷怒吼着,“她派你们来干什么?她什么时候回来?”
一阵爆豆般的枪声猛然在堂屋里响起了。开枪者是我们的二表哥。他端坐在桌前,身体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移动。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可以称为狰狞的笑容。我们首先看到十几颗金灿灿、亮晶晶的弹壳在房间里飞翔,然后才听到清脆、尖利、猝不及防、震耳欲聋的枪响。声音与图像的时间差微小到难以觉察的程度,但我还是觉察到了。二表哥玩枪已经玩到出神入化的程度,他抱枪而坐,态度雍容,自然大方,谁也没有看到他是怎样迅速地把枪口对准了大爷爷的头颅又是怎样迅速地收枪,让枪口倾斜向上,散漫地指着屋顶。枪像他怀抱中一个正在吃奶的婴儿,像他的肢体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是他的一条胳膊,或者一只眼睛,或者一张开合自如的嘴巴。白色的硝烟从他的枪口里袅袅地飘出,细弱的蛛网袅袅地下落,落到我们的头颅上,落到漫铺了青砖的地面上,落到二表哥瓦蓝的枪身上……他用擦枪布轻轻地拭掉那线白色的蛛丝,然后,又用嫩绿色的沾油枪布,轻轻地擦拭着仿佛是椭圆形的枪口,像煞一个慈母,为进食完毕的爱子擦拭口唇。
在弥漫了全室、灌进了我们心肺、震惊我们食草家族古老而怪戾的灵魂的大爷爷独具一格的血腥味道中,我们——除了哑巴德高——都听到大表哥一字一顿地说:
“她——随——后——就——到——”
这无疑是一个庄严的宣告、一个严厉的警告、一个振聋发聩的提醒。从大表哥的声音里,我听到了对于食草家族的最后判决,像红色淤泥一样暖洋洋甜蜜蜜的生活即将结束,一个充满刺激和恐怖、最大限度地发挥着人类恶的幻想能力的时代就要开始,或者说:已经拉开了序幕。
四
父亲的二姑姑——我们的二姑奶奶究竟什么样子?乱纷纷的家族传说并没人给我们这些晚辈描述清楚。没有人说她骑过黑马,但她在我们的脑海里骑着黑马驰骋,马的闪闪发光的蹄铁,在我们的脑海里闪烁,有时像天上的星光,有时像河中的水光。黑马的蹄声,经常清脆地把我们从睡梦中惊醒。我们感到心中痛楚,不知被什么东西感动得热泪盈眶。思绪超越现实,进入二姑奶奶的境界,进入黑马的境界。父亲说他经常嗅到那匹马的味道,听到它的嘶鸣,看到它的容貌:周身全黑,光滑如缎,双耳如削竹,一把垂挺的尾巴。奇怪的是,我不知道这匹马的性别,也许是因为雄雌对马无关紧要。没人对我们说过二姑奶奶身披大红猩猩斗篷,但她的斗篷总是如一团熊熊的烈火,在我们的灵魂中燃烧,在我们的骨髓里燃烧。那烈火是蓝色的。没人说二姑奶奶手使双枪,我们却总看到她腰插着或者手提着双枪——当然是德国原装大镜面匣枪——忽而飞身下马,忽而飞身上马,那足了份儿的潇洒,难以用语言形容。家里人都说二姑奶奶身材清瘦,瓜子脸儿,大眼睛,肤色黧黑;但我们总看到她面若银盆或者粉团,胳膊白嫩,赛过漂洗过十二遍的肥藕。她是两只细长的丹凤眼。她是丰腴得近乎肥胖的一个少妇。我们不断地修正着传说中的二姑奶奶形象并逐渐确立了我自己的二姑奶奶形象。在修正传说时,我感受到一种创造者的幸福。
父亲对我们说,他的二姑姑的双手上,生着一层透明的粉红颜色的蹼膜,这是属于我们家族的独特返祖现象。她更像我们的祖先——不仅仅是一种形象,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逼近——所以她的出生,带给整个家族的是一种恐怖混合着敬畏的复杂情绪。据我的父亲说——我的父亲与二姑姑是同胞兄妹——我爷爷摆行第三——二姑姑一降生,就在血泊中挥舞起她的双手,哇哇地哭叫。接生婆为她结扎脐带时,看到了婴孩眼睛里闪耀着蓝色的虹彩。她虽然在啼哭,但却没有一滴泪水从眼睛里流出。她其实是在睁着眼鸣叫,那蓝色的射线带来的恐怖尚未消失,接生婆随即又看到了她手上的蹼膜。剪刀和布条跌落地上,接生婆萎软在地,好像被子弹射中了要害的大鸟。产房里乱成一团,奶奶只看了一眼血泊中女婴那高高举起的双手,便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