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之后,大风降温,连续三天没有客人。中午时他骑车去了林间小屋,满地的枯叶上沾着的白霜还没融化。太阳黄黄的,基本上没有温暖。他在树下坐了一会儿,感到冻手冻脚。人工湖畔静寂无声,只有一个脖子上糊着纱布的男人在围着湖不停地转圈子,那是一个正与癌症顽强斗争的病人,本市的抗癌明星,电视台报道过的他的事迹。电视台到湖边来录像那天把他吓得够呛,为了安全他爬到了一棵大树上,像鸟似的在树杈上蹲了两个多小时。后来还来过一帮检查山林防火的人,也把他吓了个半死。他趴在树棵子后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那帮人一个跟着一个从森林小屋边经过,竟然全无反应,好像小屋是天然就在这里的。只有一个胖子,转到小屋后边,撒了一泡焦黄的尿。他隔着老远就嗅到了尿臊味。他心里想:领导上火了。胖子看起来也是一大把年龄了,但撒起尿来还是童趣盎然,他挺着肚子,用尿液在铁皮小屋上画圈,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第四个圈还没封口就断了水。胖子撒完了尿,用手敲了敲糊窗的铁皮,让铁皮发出一声巨响,然后一边系着裤扣子一边摇摇摆摆地跑着去追赶同伙。除此之外他再也没受到过别的惊吓。树下太冷,他挪到车壳里去坐了一会儿,抽了一支烟,小心地掐灭烟蒂。然后他闭上眼睛粗算了一下半年来的收入,感到心满意足。他决定明天再来等待一天,如果还没有客人,后天就停业,明年春暖花开后接着干。只要能让我干五年,就可以安度晚年了。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骑车来了。一夜阴风把更多的树叶子吹下来,白杨树几乎成了光秃秃的枝条,几棵混生在松林中的橡树,满树金黄枯叶,但并不脱落,在阴风中哗哗作响,看起来好像满树蝴蝶。他带来了一条蛇皮袋子,还有一根顶端带铁尖的木棍。他把林间小屋周围很大范围内的垃圾捡了一遍。他捡垃圾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报德。他感到社会对自己太好了。他捡了结结实实一袋子垃圾,封好口,搬到自行车后货架上。然后他就进了小屋,准备把屋子里的东西收拾一下。一只乌鸦在小屋外大叫一声,使他的心神一颤,他抬头看到,有一对男女,沿着那条灰白的小路,从农机厂背后那个馒头状的小山包上,对着他的林间小屋走来了。
八
那对中年男女出现在小屋门前时,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半。男子个头很高,穿着一件灰色的风衣,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风把他的黑色的裤子吹得往前飘,显出了他的腿肚子的形状。女人的个头也不矮,他用下了几十年铁料的眼力,估计出她的高度在一米七十左右,上下浮动不会超过两厘米。她上穿着一件紫红色的羽绒服,下穿着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白色的羊皮鞋。两个人都没戴帽子,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凌乱不堪,女人不时地抬起一只手,将遮住脸面的头发捋到脑后去。他们在临近小屋时,下意识地拉开了的距离反而泄露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知道这是一对情人,而且多半是历史悠久的情人。当他看清了那男人冷漠痛苦的脸和那女人怨妇般的眼神时,就像刚刚阅读完毕了他们的感情档案一样,对他们的事儿已经了如指掌。
他准备做这笔关门前的买卖,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出于对他们深深的同情。
那男人站在小屋前,与他搭着话儿,女人背对小门站着,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用一只脚踢着地上的枯叶。
“天气真冷,”男人说,“天气说冷突然就冷了,这很不正常。”
“电视说是从西伯利亚过来的寒流。”他说着,想起了自家那台早该淘汰的黑白电视机。
“这就是那间著名的情侣小屋吗?”男人说,“听说是公安局长的岳父开的?”
他笑着,含义模糊地摇摇头。
“其实,”男人说,“我们只想找个地方聊聊天……”
他会意地笑笑,提着马扎子,头也不回地向那丛紫穗槐走去。
一线阳光从灰云中射出来,照耀得树林一片辉煌,白杨树干上像挂上了一层锡箔,闪烁着神奇的光彩。他背靠着紫穗槐柔软的枝条,感到遒劲的东北风吹得脊背冰凉如铁。男人弯着腰钻进了小屋,女人站在铁门一侧,低垂着头,仿佛在想什么心事。男人从小屋里钻出来,站在女人背后,低声说着什么。女人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变。男人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拽拽女人的衣角,女人身体扭动着,动作幼稚,好像一个发脾气的小女孩。男人的一只手按在女人的肩膀上,女人继续扭动身体,但并没有把男人的手从肩上摆开。男人的手扳着女人的肩,将她的身体扭转过来,女人做出不驯服的样子,但到底还是与男人面对着面了。男人双手按着女人的肩,对着女人的头顶说话。最后,男人将女人拥进了小屋。他躲在紫穗槐丛后无声地笑了。铁门轻轻地关上了,他听到了轻悄悄的锁门声。然后铁壳小屋就成了寒林中一件死物,清冷的、时隐时现的阳光照着它,泛起一些短促浑浊的光芒。褐色的麻雀蹲在屋顶上拉屎、蹦跳、喳喳噪叫。庞大臃肿的灰云在空中匆忙奔驰,树林中滑动着它们的暗影。他看了一眼怀表,时间是午后一点,他估计他们不会在小屋里待得太久,有一个小时足矣。他原想赶回家吃午饭,没想到来了两个不速之客。肚子里有点饿,身上很凉,但客人不出来,他就只能等着。反正是按钟点收租金,没有权力撵人家,有的男女在小铁屋里要待三个小时呢。在往常的日子里,巴不得他们待在里边睡上十个八个小时,但今日寒风刺骨,腹内饥饿,所以就盼望着他们赶快完了事出来。他在面前的地上用木棍儿掘了一个坑,然后点上了一支烟。他把烟灰小心翼翼地弹在小坑里,生怕引起山林火灾。
他坐在紫穗槐前等待了大约半个小时光景,从小屋里传出了女人细微的几乎听不清楚的抽泣声。一缕风吹过来,树枝摇摆,唰唰作响,抽泣声便被淹没;风一停,抽泣声就传进他的耳朵。他为他们叹息,这样的情侣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他们的爱情很古典很悲伤,就像盐水缸里的腌黄瓜,只有苦咸,没有甜蜜。现在的年轻人可不这样,他们进了小屋就争分夺秒,干得热火朝天。他们放肆地喊叫、呻吟,有的还脏话连篇,连树上的鸟儿都羞得面红耳赤。同是干一种事儿,气氛却有天壤之别。他通过谛听男女腻声,了解了人们观念的变化。他的内心里,还是喜欢这样哭哭啼啼的爱情,这才像戏嘛!他听着他们的哭泣想象着他们的故事,肯定是感伤的故事,是个爱情悲剧,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有情人没成眷属。很可能是天南海北两离分,这次是千里迢迢来幽会。从这个角度上看,他想,我这就是积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