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的凯弟蹒跚地跑了过来。"我要骑马,我要骑马!"
于是,爸爸成了马头,妈妈做马尾巴,两个孩子夹在中间做马身子,得得儿跑,得得儿跑,绕着草地。志摩和保姆在旁挥手吆喝着,跑啊跑,罗素喘气了,脚下一绊,乘势倒了下去。马,身首分离了,四个人滚在草地上,搂做一团。
志摩看着这一幅欢乐的图景,一股热流从心头升起又弥漫全身,然面在这股热流中又有一丝悲凉的感觉。
罗素及其夫人对儿女教育的高度重视和真知灼见,使志摩感慨无穷。他为现时中国多数儿童受着家长的封建、迷信、无知的溺爱与管柬遂至长成"蟠蟠老成,尸居余气;翩翩少年,弱不禁风"的样子而感到悲哀。他想到,教育,是有造就品格的力量的,而学龄前的教育对于养成健全的品格尤为重要;这也是革命的涵义之一种——革除人类已成乃至防范末成的劣根性,指望实现一个合理群体生活的将来……
(二十五)
一个晴和的下午。三点稍过,志摩站在道赛司德的托马斯哈代亲手建造的如今已上了年纪的房屋前,拉响了门铃。
一阵狗叫声后,裹着白纱头巾的年轻女仆开门探出头来,见是个陌生人,开口便说:"哈代先生从不见客。"
志摩赶紧递上狄更生的亲笔信,她进去了一会,出来说:"哈代先生愿意见你。"
志摩站在客厅里看着墙上雪莱的画像。过了好久,哈代推门进来了。
一个刚过五尺的秃顶矮老头,穿着短裤便衣。志摩还未开口,他一把拉住志摩坐下。"坐,坐。"接着就用急促而断续的语调与干涩而苍老的口音连珠似地问道:"你是从剑桥来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译我的诗?""你也写诗?""你们中国诗用韵不用?"
他们谈诗。诗,将两个人心里的情愫、性灵像蚕丝一样抽出来交织在一起,成了闪光的语言。
志摩一面说话一面注视着哈代这张耐人寻味的脸;它的上半部,秃秃的闪光的前额,半圈短发,看了觉得有趣,正如一个孩子的头,使人感觉一种天真的意味;但愈往下愈丑陋,愈使人觉得难受。他那皱纹驳杂的脸使人想起一切古老的岩石,经过雷电的轰击,风雷的侵凌,霜露的剥蚀,苔藓的沾染,虫鸟的雕蛀,时间与空间的变幻,都在这上面遗留着痕迹……
这张脸上有着这位伟大诗人、小说家深沉的悲现主义的全部印记。
哈代发现志摩在注意他的脸,他霍地站了起来。"你喜欢我的这首诗吗?"他用纯粹的苏格兰语朗诵起他的《倦旅》来:
我的面前是平原,
平原上是路。
看,多辽阔的田野,
多遥远的路!
经过了一个山头,
又来一个,路
爬前去,想再没有
山头来拦路?
经过了第二个,啊!
又是一个,路
还得要向前方爬——
细的白的路?
再爬青天不准许,
又拦不住,路
又从山背转下去。
看,永远是路!
哈代闭上嘴,紧紧盯住志摩看。志摩刚想说话,他突然转了话题:"你们的文字是怎么一回事?难极了,不是?为什么你们不丢了它,改用英文或法文?"
要我们丢掉几千年沿用、演变、日臻完美的文字!这话吓住了志摩,也伤了他的民族自尊心。他不管什么哈代不哈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