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和以往写得大不一样,大概是因为写给父母的,口气中传统的恭敬又重新占了一席之地,夹在一大堆豪言壮语之中,显得不伦不类,令人又好笑又感动。看来,血缘关系又被嘉平重新承认了。
父母双亲大人:
儿在沪上向你们致以最孝敬的问候。
儿一别双亲大人半载,其中甘苦,不言而喻。儿现已抛弃无政府之主张,不日将赴欧法等国,实地考察学习,以图中国富强之途,成功之门了。切望父母双亲大人万勿伤悲。儿临行离家时携之兔毫盏半爿,实为儿对故乡父母的一片挂念。
他日走到天涯海角,人与残片俱在,终是一点纪念。双亲既为社会奉献一子,也犹如地藏王一般“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普救众生,菩萨心肠,当可瞑目矣。
若问何日为归期,须当中国富强成功之日,一家团圆,皆大欢喜。中国不强大,此生不复见。
致 颂
儿嘉平叩拜于沪上
方西冷看着嘉和,手里拿着信纸籁籁发抖,烛光下,目光忽明忽暗,便问:“都写的什么?我可以看看吗?“
嘉和一声不吭,把信给了方小姐,方西冷看了,淡淡一笑说:“怎么一个字也没提我?这个嘉平。”
嘉和认真地看看方西冷,眉头皱了起来,觉得她陌生了。
嘉和的眼光,聪明的方西冷小姐是看出来了,便说:“嘉和,你看了这些,自然新鲜,我是在那里和他们摸爬滚打了几个月,这些话,我却是耳上都听起了老茧的了。”
嘉和这才想着要间:“你们不是在北京开着茶馆吗?怎么又跑到上海去了呢?“
方小姐对着月亮,长叹了一口大气,说:“我此刻坐在这里,吃着西瓜,看着月亮,与你说着北京的那个茶馆,简直就如同做了一场恶梦。”
“都是志同道合的同志,哪里会有那么可怕?”
“嘉和,你是不晓得。社会哪里是像我们想得那样仁慈,光是北京城里的地皮、房租这样昂贵,要靠开茶馆来维持半工半读的生活,怎么可能呢?”
“钱是一开始就缺的。只是据我所知,茶馆开得好,大约收支还是可以平衡的。“
方西岸那口细细密密的牙齿,在月光下一闪闪的,像一根根的小铲子,一边细细铲着平湖西瓜,一边长叹一口气,说:“从前我听人说开茶馆的人都须是"吃油炒饭的",我还不懂,这一次开了才晓得,你若没有那一张油嘴,如何摆得平这四面八方的来客。”
嘉和想了想,倒是忍不住极淡地一笑,说:“也是,我家开茶馆的,那张嘴总能说得稻草变金,白誊会游。”
“这倒还不去说它。顶顶可怕的是吃讲茶,我们那个茶馆,开了不到一星期,就被砸了。“
嘉和就一下子坐了起来,敲打着自己的前额,说:“怪我没有提醒你们,开茶馆时,门上四处须贴了"禁止讲茶",要不然,地痞来了,一场混仗,你们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敌得过他们?”
“嘉平哪里有你的那一份子务实的心。他整天就跟做梦似的,张口都是大话。好不容易把个茶馆开了起来,一连四天,北京城里的学生都往我们那里拥,茶吃得精光不要说,茶盏也不晓得打碎多少只。什么工团主义、国家主义、科学救国、实业救国,还有列宁主义,统统都到茶馆里来辩论。累了就到角落里睡一觉,醒来再吵,声音大得邻居受不了,便去报了警察局。好嘛,警察局也聪明,弄了一批天津的青皮和北京天桥的地痞,来茶馆吃讲茶,讲着讲着就开了火,桌椅板凳,统统砸了个稀巴烂。嘉平去阻劝,头上砸个大口子,茶馆没开成,医药费倒垫出去一大半,这叫什么事啊?”
方小姐说着说着,偶尔露出了几句北京话。嘉和觉得奇怪,怎么他过去从来没有发现方小姐那么会说,那么伶牙俐齿。
“你们就那么去了上海?”他好奇地问。
“到上海是为了去法国。”方西冷轻描淡写地说,“我劝嘉平别去算了,就在北大读书,他不听。他这个人,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