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醉送到英国人医院去了,他得戒毒,非戒了不可。他不能见你。“
“……知道了。”小茶想了想,说。
“你也得戒。”
“不!”
“你仔细想想……”
“不想。”
“你不把烟戒了,你就做不成杭家人!”
“我不要做杭家人。”
“你说什么?”
“我不要做杭家人。”
“我把轿子抬来了,跟我回去。戒了烟,你不要走了,我走。“
“我不回去。”
“你疯了!”
“我是疯了。” 两个女人的对话无法进行下去你吓着嘉和了吧?” 靠在榻上的那一位,脸色青了,半晌,那站着的才又说说:“嘉和靠你了。”
站着的愣了一会儿,劈头劈脑把祖母绿戒指扔了过去,尖叫起来:“你跟我回去!”
然后她就冲了过去,一把拖起那骨瘦如柴的女人。绿爱高大健壮,小茶就像她手里一只负隅[yú]顽抗的小鸡。但她似乎因为已经知道死期将近,便拚死挣扎起来。她尖叫着,缩着身体,腰一紧,裤子松了下来,上身的衣服被绿爱一拖,又缩了上去,便露出了肚脐眼和大半个脊背以及臀部。她的一双手指甲长长的,又死死扎在门框上,头发挂落下来,像个疯子。她叫着哭着,丑陋不堪,绿爱气得咬着牙往前拖,一起跟去的婉罗也跟着叫了起来:“夫人不可再拖,姨娘的裤子……裤子……“
绿爱长叹一声,松了手,自己也瘫在门槛上,喘着气,斜盯着小茶,半晌,伸出手,一把橹了她的头发,在她额头上狠狠一点:“你啊……,你还叫不叫我们活!”
她就泪如雨下了。
那一天夜里好生奇特,吴升放下茶行按规矩请水客吃饭的大事,让行里的伙计们自行料理,匆匆忙忙地又赶到吴山圆洞门去了。平日里他也去,但夜里他却从来不去的。他掐算着,知道那女人的大烟又抽得差不多了。每一次他掏腰包为她付钱买货时,都心疼得心尖子直抖,但每次他都买,这一次也一样。
烟榻上点着蜡烛,女人梳洗得干干净净,穿了一件粉红单布衫,见了吴升,眼睛就亮起来了。吴升吃了一惊,嘴半张着,烛光下的粉红色!他的眼睛眯了起来——粉红色没有毛边了,不再是毛茸茸的了。
烛光召唤他回到那些不曾发生一切的夜晚,但一切依旧已经发生。吴升恼羞成怒,惯常的肆虐心理又像一只出山的豹子冲了出来。
“你看到了吧,瞧,我刚弄到的,东北货。你嗅嗅。想抽可不那么容易,你还有什么可以给我?我看你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的了。你身上只有一只戒指,这只戒指现在也归我了。你还有什么?你只有这幢房子了。你把这幢房子抵押给我吧,那就够你抽上一阵。可惜房子抵掉,嘉乔日后成人住到哪里去?莫非也和我一样七八岁到茶馆去当茶童,把老板的双面巴掌当早饭吃?不行不行,房子得留给嘉乔!那你还有什么?你倒细细想想,蚀本生意我吴老板是不做的。“
吴升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手里掂着那一小块大烟,半得意半要挟。耳边一小阵寨寨审寒的声音,他睁开眼睛——一下子又紧紧闭上——他虚幻了。他再次缓缓睁开夹紧的眼皮,放目光到人世来,他看见烛光下一具青里透白的皮包骨头的裸体,大腿和小腿一样粗细,胸乳如两枚僵硬的冻果,脖子扭转,像一小截千磨万拽的井绳。
吴升心惊肉跳从榻上弹跳而下,刹那间只想夺门而逃,然那僵尸一般的人竟说话了,“来呀,我有我呢!”
你有你?吴升把头别转——你还有你吗?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行字:“谁说我不行!”
然后他惊慌失措地想:“难道我真的不行了?难道我……”
“谁说我不行!”他吼了起来,饿虎一样扑向女人。他一跃而起时尚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是要强暴她还是拥抱她!结果却两者都不是。他扑倒在榻前时,看到的正是那双皮包骨头的脚,这双脚看了令人心碎。吴升双手抱住了女人的脚,一声不吭地流下了眼泪,咸水竟把女人的脚背打湿了。
现在他知道他已经对她无事可干了。他已经把她打得粉碎了,永远也不会再有那粉红色毛边的烛光下的女人了,他把她彻底给毁灭了。可是他毫无欣慰,他只觉得他自己的一部分,也被彻底毁灭了。他觉得他们两人同病相怜,天生的一对,相依为命,不是他毁灭了她,而是他们毁灭了他和她!时光不再,他再也没有机会向她证明他的力量了!谁说我不行的意思直到此刻,才被吴升破译了出来——可是破译得太晚了!应该被用来作证明的力量,却在那无穷无尽的生命折磨中消耗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