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与嘉平,拖着脚步,回了自己的房间,两兄弟少有地沉闷下来。半晌,嘉平问嘉和:“你刚才听到爹那些乱叫了吗?”
“什么?”嘉和不抬头看他的弟弟。
“就是爹说寄客伯伯和妈的那些话。”
“……听到了……“
“你……相信吗?”
“你呢。”
“我就是怕你相信!”嘉平直截了当地说。
“我也是。”嘉和把头又别开了。
“你不相信就好。”嘉平橹了一把汗,“我刚才冷汗都给吓出了。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个人抽鸦片,会抽得这样神志混乱,真叫人不敢相信。“
嘉和已经躺到了床上,盯着天花板,突然坐了起来,眼睛发直,面容恐惧。
嘉平也坐了起来,问:“你做恶梦了?”
“我不敢往上看,我不敢往上看,我只要一抬头,就看见姨娘吊在房梁上……”
嘉平便往房梁上看,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他拍拍嘉和的肩膀,说:“大哥,你是被爹吓着了吧。以为爹过不去,姨娘就过不去。“他发现大哥在发抖,用力地拍打了他几下,“你看你,这不算什么,马上就要好起来的,爹一定能戒了鸦片。我相信的。“
“你怎么相信?谁告诉你的?“嘉和伸出手去,搂住他这位异母兄弟的肩膀。
“这里。”嘉平指指自己的心,“我自己告诉我的,我很相信我自己的心。我心里想能实现的事情,一定是要实现的。“
嘉和盯着他弟弟,像是盯着一个他不认识的人。嘉平意志里那些嘉和所没有的东西,甚至在他们少年的时候,便开始起引导作用了。
嘉和不睡了,披衣坐在床头,他在等待天亮,他要赶到吴山圆洞门去。这是属于他个人的极深极小的隐秘,心里的一片深远的希冀和夙愿。这一夜被搅得四分五裂的心,重新拼合起来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看到他的生身母亲。
从那一天早晨开始,杭嘉和开始把姨娘称为了妈。太阳升起来了,照在清河坊的店铺和招牌上,洒在走来走去的越来越多的人群中,像伸出硕大无比的金黄色的大舌头,温柔地抚舔着昨夜受伤的心灵。杭嘉和一想起他那瘦骨伶什的母亲就痛彻心肺。昨夜她是怎样地熬将过来,四周是这样的黑暗,心也是这样的漆黑一片,这双重的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里外难以做人,妈是何等的绝望?妈!妈!杭嘉和迎着早晨向吴山圆洞门走去,自责和怜悯使他阵阵心酸——他发现他原来是这样刻骨铭心地爱着生身母亲,他多年来对妈的冷淡,乃是深切的委屈——原来他是这样地渴望和受苦受歧视的母亲在一起啊。
杭嘉和一面为自己的悔之晚矣的觉悟而痛苦万分,另一面又为这早晨的阳光所鼓舞,为那在光束尘埃中忙碌的背门板的店员们的身影而鼓舞,他走过翁隆盛茶店时,看见了衣衫整洁的人们正走进那扇芳香清爽的大门,他便想起自家的忘忧茶庄来了。他不由得挺了挺胸膛,觉得自己任重道远,前方山高水长。
而那个生性懦弱不可自拔的女人,亦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获得大烟。她骨瘦如柴,家贫如洗。她已经把一切可以卖的都卖了。当她单独面对吴升这只饿虎时,巨大的痛欲甚至使她忘却了恐惧。
她披头散发地趴在烟榻上,甚至失去了站起来为自己弄点食物吃的兴趣。丈夫被软禁在羊坝头了。儿子嘉和赶来,把这消息告诉她时,她竟然当着先头赶到的吴升的面,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然后光着脚板,就往墙上撞去。没有丈夫在身边,她既弄不到钱,也弄不到烟,她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满怀着一腔温情依恋来寻找母爱的嘉和,被那样的狂叫震得目瞪口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晓得,一个女人疯狂时是这样地丑陋。他沿着清河坊金字招牌林立的商店忐忑而来,不停念叨的“妈“字,顿时被颠叫得烟消云散。他只来得及大叫姨娘,和吴升一起冲上去拉回母亲,把她按在床上。
健壮的茶行老板吴升一边死死按着小茶一边厌恶地想,何必再来理睬这个堕落的女人?她要吸大烟,让她去吸好了,她要变卖家产,让她去变卖好了。上一回她不是已经卖掉那副前清的青花盖碗茶盏了吗?她心满意足地吸足了痛,才告诉他,那副茶盏是小莲的。“是婊子的东西,你买下了。”她还有些高兴,她似乎已经不怕他强暴她了。也许她已经无所谓了?也许她已经猜到他对她已经无所谓了。她甚至敢奚落他——”这是婊子的东西!”他火了,把婊子的茶盏往地上猛地砸去,粉身碎骨。
“你以为我稀罕你这点东西吗?”他吼着,“你儿子都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