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羽田一下子站起来,说:“你也听说了?”
“沈绿村还让我弄点好茶叶,一起上美利坚呢。”许是为了迎合羽田的话题,或者,因为残存的虚荣心依旧还会作怪,天醉竟用了这样一种口气叙述此事了。
“哎呀,那我们明年5月,就要在旧金山见面了!”羽田大喜,说,“我作为日本代表团茶道成员,也将出席这次赛会。你我二国,少不了就有一番较量呢。“羽田微笑着说,口吻在客气中透着一丝矜持。
“论武力,华人暂居贵国之后。论茶、丝,东洋人怕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了。“天醉轻轻一挥手说。
“那倒也未必,“羽田竟有几分认真起来,“日本茶销美的数量最多,赡[shàn]宫折桂,也是极有可能的。”
杭天醉一听,不知不觉中也认真起来:“万国赛会,又不是美利坚一国之会,怎能局限在美国一国间评定?我中华民国有四万万人民无不饮茶,且华茶远销欧美,产量之大,饮用之多,毋庸置疑,夺魁一事,当之无愧。”
“贵国向外售茶虽多,却以红茶为主,本国却以绿茶为本。即便贵国实有夺标之心,绿茶皇冠在日本人头上,应该是当仁不让的。“羽田的口气,开始叫杭天醉焦躁起来。
“岂有此理!”杭天醉声音也响了起来,“中国诸多省份皆土产绿茶,凭什么大奖却要颁给弹丸之地的日本,世上哪有这等的强盗逻辑?”
这弹丸之地和强盗逻辑之语激怒了刚才还文质彬彬的羽田,致使他几乎勃然而起——自己软弱无能,却道他人强盗;自己贪生怕死,却道沧浪之水;自己自暴自弃,却忌他人图强;这就是你们华人!他几乎就要冲口而出的时候,看到了他的女儿叶子,手里捧着那只茶盏,正在点茶。他的眉眼一松,学着中国人的样子作着揖:“老弟,言之过重了,言之过重了。用弹丸之地和强盗逻辑这样的字眼,也许不符合中国茶人中庸、平和、精行俭德的风范吧。“
杭天醉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在不经意中,突然把话题单刀直入插到了极致。现在他觉得自己也不太好收场了。但是摆着一屋子大大小小,却又不愿就此落台,便哈哈哈地笑道:“羽田先生,言之过重,固然冒昧,却也事出有因。况且中庸平和精行俭德也不能囊括中国茶人之风范。如我想来,茶圣陆羽虽没有像千利体那样去辅助朝廷,干利体也未必像茶圣陆羽那样,葛巾布衣,叩杖击树,临溪而泣,浩哭于旷郊野外呀!”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父亲的意思是说,中国人比东洋人更知道不妥协。”嘉平解释。
“可是在我看来,日本人的确要比支那人更懂得和平。我们到贵国来开工厂、开药店、经营商业,我们把和平繁荣带给你们。中国人散漫,不团结,形不成核心,在每一个领域都是这样,包括在茶的领域。是我们,才能把中国的茶礼茶宴这样世俗的规范,上升发扬成日本的茶道精神。你们没有理由忌恨我们的超前胜利,我们大和民族,是最讲和平的民族。“
“我们不要你们的和平,你快带着你的和平回日本吧。”浓眉大眼的嘉平风格与其兄截然不同。他们这番由温和亲切、感恩戴德开始的对话,发展到现在这样愈来愈尖锐,愈来愈势不两立和明火执仗的地步,是双方都始料未及的。在此之前,他们以茶会友,仿佛是没有国家的人们,而此刻,他们一个个的,都成了最最热烈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爱国主义者。而且,他们现在要争辩的东西也越来越大而无当,和巴拿马国际赛会几乎已经挨不上边了。
“等我们强大起来,我们自然会欢迎你们来和平的。我们没请你们,你们自己打上门来,怎么是和平呢?”嘉平说。
“你说什么,等你们强大起来?”羽田显然是被嘉平激怒了,一把拉起女儿,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拧向天醉,“看一看吧,这就是一个中国父亲的强大。在中国,乡村、城市,到处都是这样的父亲,他们强大吗?”
话音刚落,杭天醉手起盏落,兔毫盏啪地砸在地上,裂成两半。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这不可收拾的分裂,让人不知接下去如何是好。
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的叶子,只做了一件事情,她蹲了下来,捡起了破裂的茶盏,给嘉和的那一半,底部有个“供“字,给嘉平的那一半,底部是个“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