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依旧黑趣越,今日夜里没有月亮,没有星星,没有夜行人。无数高墙狭巷分兵把关,严阵以待,试图要把这个下定决心投奔革命的瘦弱的茶商吓回他的店铺。可是他不怕,他想通了,看透了——只要我一走,便一了百了。没有我,他们还会活得更起劲。至于儿女——儿女是什么?孔融不是说过吗,母亲是瓶子,儿女不过是瓶子里倒出来的东西……
他的心里热气腾腾,翻腾着希望的泡沫,又从胸腔中呼出,氮红着被寒气侵袭的面孔。他的整个脸上,便也就热气腾腾了。他从来没有听见过自己走路的声音会这样孔武有力,坚定豪迈。石板被他的脚步震撼着,发出了叮叮步步的声音。走出羊坝头的时候,一个盲人乐手边走边拉二胡,接着那石板的音响向他维绕而来。别了,这样像二胡一般来来去去纠缠无尽的日子。他掏出了所有的银洋,放进这个凄婉孤独的盲人的背兜。刹那间,他差点又要跌入从前的伤感,但他牙齿一咬,挺住了。他昂首阔步,继续前行,和乐手背道而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快到寄客家时,他的高涨的情绪几乎就要裹挟着他那颗心夺门而出。就在此时,赵家的大门打开了,他本能地躲到了一边、他看到了那两个他自以为无比熟悉的人。
他听到他们在告别。
“回去吧,不要再生气了。生气也没用,对你来说,这是很难改变的……除非你是秋谨。“
“我为什么就不可以是秋谨?我这次随你们去了南京,我不就成了秋谨……”
杭天醉听到那男人笑了,用他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亲呢的口吻说:“说出来的话,也不想想有多傻。如今茶清伯也没有了,天醉又不善理财,你婆婆也老了,忘忧茶庄要看你了,你想当秋道也当不成。“
女人用大学遮着全身,头上那个银夹子闪闪发光,杭天醉想到了她同样闪闪发光的牙齿。
“哪里真如你说的那样?还不因为我是天醉的女人!你晓得,我是……他的什么……女人……“
那女人的哭泣声立刻被一只手们住了,杭天醉眼睛发昏了起来,他只能凭想象晓得他们现在是什么光景。可是他不能想,一想他就全身摇晃,瘫软下去。
“好了好了,今天夜里你也哭得够多。人家听到还当什么事情。明日一早我就随军去南京——”
“我只求你把我顺便送到上海。我就自己去找我大哥,再也不要你管!”
“不行不行!我一个当兵的,出生入死,哪里好婆婆妈妈顾及你们这些女人的事情。不瞒你说,我在日本也有过女人,还有了一个儿子。回国时她哭哭泣泣要跟着来,被我挡了,花了一笔钱安置了他们,又何况你,朋友的妻——”
接着是清脆的“哪啪“两声,杭天醉惊得一下子捂住自己的脸——这个无法无天的女人,她竟敢挥人家的耳光!而且是赵寄客的耳光!她疯了!杭天醉把自己贴到墙角落里,眼睁睁看着这个盛气凌人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他还来不及想赵寄客会怎么办,他就听见他从马厩中拉出了马的声音。借着微弱的天光,他能看见那身披黑大塑的女人高挑挑的身材,急匆匆向小巷深处走去,像是赌气,要和黑暗同归于尽。天哪!原来她是这样的!原来她是这样的!又孤独又傲慢,碰不得说不得!跟天神似的不可侵犯!又狂得像个女皇!这还了得?她竟敢——僻啪!杭天醉眼前一阵风过,是赵寄客的白马!他像山中的寨主来城里抢劫一样,飞身向前,一只手紧握经绳,侧过身子,另一只手顺手一捞,那穿黑大翠的女人,就被他捞到了马背上。他们两个,就骑在同一匹马上。马在原地来回转着圈子,不耐烦地打着喷嚏,它不明白他的主人在它的身上干什么!杭天醉远远地看着他们,他也不明白他们这样紧紧抱在一起是干什么?甚至于那两个被激情击中的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干什么。马儿终于被松开了缓绳,一下子就撒开了蹄子,在这个弥黑的无人知晓的城市里,午夜狂奔起来。杭天醉一阵眼花,梦中的背影向他的心袭来。他的眼前便是一片的背影,晃得他头昏目眩,然后再一眨眼,便听马蹄声碎,风驰而去。杭天醉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杭天醉不晓得那个后半夜他是怎么过去的。他真的记不起来了,只觉得自己腿肚子发酸,迈不动步子,想必是走了许多的路,耳朵里来来回回地尽是那个盲人拉的二胡曲子。撮着告诉他,一大早小茶哭天抹地送了那三封别书来,他就拖着车子满城地跑,到火车站去看待令出发的赴宁军队,根本没有他的影子。最后倒是在旗营一个瞎子拉二胡的墙根下问到他了。听那瞎子说,他跟了他半夜了,一句话也不说,就是跟着瞎子走,瞎子坐下他也坐下,瞎子跑他也跑,着实把那瞎子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