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住在天水桥耶稣堂巷的李大吗?向来在耶稣堂当杂役的,什么时候改了洋名,吃了洋饭?“杭天醉差点要说“放了洋屁“,到底还是读书人,把这一句就咽下了。
那李大见了杭天醉眼生,不知何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顶撞洋人,正要问呢,就听对方说:“鄙人抗逸。”
李大这才一惊,想:怪不得市面上传闻忘忧茶庄少老板厉害,果然气焰嚣张。李大这个人圆滑,杂役出身的,见人人话,见鬼鬼话。见了这一老一少,晓得没啥天谈,便想找个台阶下台了事,他的主人劳伦斯先生,却手里一根司狄克,“哈华““哈惯“叫着,就进了客厅。
那劳伦斯,这几日,也是天天到茶清茶行来磨那批九曲红梅。茶清和他语言不通,全靠李大用半生不熟的洋经洪英语翻译,谁知他当中又搞了什么鬼。只听那主仆两个,一个N。,N。,N。,一个Yes,Yes,Yes,茶清便不耐烦和他们纠缠了。他已和苏南一带城镇的老主顾说好,不日,他们就来提货的。不过茶清年纪大几岁,不亢不卑还是做得到的,不像杭天醉,一张帐子面孔,立刻就放了下来。
“久仰,久仰,“倒是劳伦斯先生给他们二位作了个中国揖,说,“杭先生,吴先生,好汉!”
这两句话,倒是用汉语说的。可是杭天醉在学堂里,洋人见得多了,他那口英语虽然不流利,比起李大却是胜出了几筹。故而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地便问:“二位有何见解,径直说来。”
那个劳伦斯见这年轻人能说英语,面有喜色,便说:“九曲红梅,原是浙江毛茶,为什么你们用了祁门红茶的价格呢?我们大英帝国的臣民,对祁门红茶那特有的苹果香是非常熟悉的。我以为,只有印度大吉岭的红茶可与它竞争,其他红茶,皆望尘莫及。先生用我们熟悉的情况来唬弄我们,不是太令人遗憾了吗?“
杭天醉听了这话,立时便没了底。他对这方面的常识,可谓一窍不通,可又不肯服输,硬着头皮,翻译给茶清伯听。吴茶清一听,端起茶先喝一口,润润喉口,开了讲:
“先生有所不知,九曲红梅这个品牌,只产在杭州郊外湖埠大坞山一带。这大坞山高不过三四十丈,山顶上却有一块盆地,土厚地肥,周围又有山峦环抱,应了阳崖阴林一说。旁有钱塘江,江水蒸腾,云遮雾绕,是个种茶的好地方。
“天国期间,此地居民几经兵火,减了半数,故而,福建、温州、平阳、绍兴、天台一带,便有农民迁来,带便的,把南方武夷山功夫红茶的手艺也带来了。
“九曲红梅分的是大坞山真品,次一等是湖埠货,再次一等,便是三桥货了,先生现在看见的,恰是真品,外省茶人向来是以能买到这种茶叶为得意的,也不过点缀茶品花色之用罢了。”
那个李大李约翰,竟然问:“我们怎么晓得这是真品呢?舌头没骨头,我们又没法验证。”
吴茶清说:“吃茶叶饭的人,不晓得茶,除非死人一个。实话跟你说了,大坞山真品只在谷雨前后采摘,一年也不过几百斤,从今年开始,全部包给我们茶行了。你们想不想要是一回事,我们卖不卖还是一回事呢。“
这话说得出气,杭天醉译得也痛快。他刚刚译完,眼见那劳伦斯脸色就变了,他在杭州,怕还没有领教过几个有骨气的中国人,今日打了一个回合,竟叫他无言以答,二话不说,便退了出去。
杭天醉见他们走了,才得意地对茶清伯说:“茶清伯,你吃吃力力跟他们讲那些干什么,他ffJ懂个屁!”
吴茶清看了一眼杭天醉,说:“我哪里有心思跟他们讲这些。”
杭天醉这才恍然大悟,脸便红了。原来茶清怕这些话,都是讲给他听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