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客,便有山客。水客是买方,那山客就是卖方了。不过他们都是通过茶行再卖出去罢了。
山客从哪里来?
本省的有杭州、绍兴、宁波、金华、台州、丽水、温州;外省的有皖南的新县、绩溪、祁门、休宁、太平、宁国;有江苏的宜兴;湖北的宜昌;还有闽北、赣东的茶客。
一时南星桥、海月桥,万商云集,钱塘江畔,帆船如梭。茶业在本世纪初的杭州,倒着实是鼎盛一时的了。
清明以来,吴茶清没有吃过一顿安生饭。从前在忘忧茶庄时,上上下下的人,都用得顺了,不像在这里,万事开头难。好在新近又添了个人手。在行里上下张罗着衣食住行的,恰恰是红衫儿。让她这个江湖上跑码头的女孩子干这等操心事情,本来并不合适,杭天醉也是一百个不愿意。吴茶清问:“这里谁说了算?”
杭天醉想想也是,这里是得茶清伯说了算,只得对红杉儿说:“你先住下了,等我忙过了这一阵子,再来安顿你。”
红衫儿心里有些害怕这个山羊胡子,不敢吭声。
吴茶清问:“会烧饭吗?”
“会。”
“记住了,烧菜,不准放生姜、大蒜、生葱,不准烧咸鱼誊。”吴茶清见红衫儿不明白这意思,便解释:“吃茶叶饭,第一要清爽,人清爽,味道也清爽。活臭倒笼,一股子气喷得茶叶都染了"腥",这个生意还怎么做?不相信试试看,厨房里放一包茶,不出三天,一股油烟气。”
红衫儿明白了,使劲点头。
“还有,你这个名字,原来跑码头时用的,现在再用,不好。你还有什么别的名字?”
红衫儿说:“我从小就没名字的。我亲爹娘把我扔掉时也没给我取名字,后来跑码头,就叫红衫儿了。在寺里,师父说要给我取个法名,还没来得及呢。“
吴茶清对杭天醉说:“你就给她取个名吧,你带来的人嘛。”
“诗经曰:有女如茶。茶通茶,就叫她小茶吧。古人曰:茶者,娇美意也。古人叫可爱的少女为茶茶、小茶。她又在茶行里了,你看如何?”
“这个名字倒还清爽。”茶清伯点点头。
吴茶清又对天醉说:“你慢走,我给你见个人。”说话间,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从仓库里出来,此人,正是吴茶清新收的小伙计,安徽小老乡吴升。
吴升倒是长出个人样来了。小伙子个头不高,眼睛不小,低眉顺眼的。见了老板和股东,不停地欠身问安,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
茶清说:“天醉,以后茶行到钱庄取钱,到茶庄报信都是他的事情。茶行和茶庄三天两头的来往,吴升就跑腿了。你把他记住了,以后好使唤。“
吴升欠着腰说:“只管吩咐,只管吩咐。”他穿一件土蓝布衫,头发盘在头顶上,一张脸倒方方正正。厚嘴唇,唇上一排黑密密的小胡子,冒着汗珠,皮肤黝黑。正在干活呢,脸上就油光光的。他一开口,白牙亮晃晃的,像个纯朴的山里人,只是他那双眼睛滴溜溜的,像是没地方看,他那副手脚也一样,不停地挪动,一副手足无措坐立不安的样子。
天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老相识了。”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吴升被茶清叫过来之前,他正在和几个外地水客交涉一批茶叶的价格,一会儿结结巴巴,一会儿张牙舞爪。他正跟着茶清学当行信呢,也就是学习怎样评茶、开汤、看样、开价,成交挂牌。水客也欺他嫩,徒有发奋的志向和与生俱来的心机,有什么用?慢慢熬吧。
吴升很乐观,肯吃苦,不怕被人奚落。手勤脚勤,嘴却不像当茶博士那会儿那么勤了。他决心吃苦耐劳,有朝一日,打出一番茶清伯一样的天地。远大的理想,甚至使他心灵都纯洁起来了。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天他是有些反常了。倒不是因为买办李大带来了大鼻子英国洋人要压价,这事有老板顶着,他不怕;也不是见了大股东杭天醉怯场。杭天醉跟他年纪相仿,却家有万贯,这不稀罕,祖宗留的。他怯场,是因为他见到了小茶。老板要他把小茶安顿到楼上靠底那间房子,然后再带她去厨房。也就是说,小茶和他一样,目前都是下人。他几乎立刻就把小茶给认出来了。红衫儿就红衫儿吧,还叫什么小茶,他想。遇到了童年时的熟人,他既慌张又兴奋,他可不会记住他是怎么推打这个女孩子的事了,只记得那一串红色的跟头。他几乎想要欢呼跳跃,上前去凑近乎,可是他刚一抬头,便见到了杭天醉那与众不同的蒙眈迷离的目光,他的心里便咯噎了一下,上不上下不下地搁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