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和海喜喜比试体力劳动以后,从我被马缨花喂养成一个有正常体力的劳动者以后,五年过去了,我无数次地在劳动中享受过这种返祖的满足与愉快。
我只要一投入劳动,锹一拿到我的手,麻袋一沾上我的肩,稻捆一贴在我的背,我就会入迷,就会发疯,如同《红菱艳》中那位可爱的女主人公一穿上那双魔鞋就会不停地跳啊,跳啊,直跳到死一样。
我背起稻子来,常有一种贪婪的、总是试图测量自己究竟能承受多大压力的心理。没有什么再比背上的重量更能证明世界是由物质构成的这个哲学的根本命题了。一捆稻子有牛腰那么粗,一般劳改犯人只背两捆到三捆。但是我背五捆还不够,要背六捆;六捆还不够,要背七捆……经过王队长身边,王队长会发出他这样的赞叹:“哎呀,你这婊子儿,比驴还能驮!”
嘿!驴算什么?!
我是我!
且把柔弱的自怜自爱收拾起来,打点出另一副精神跟命运拼搏!
因为我背得多,便经常得到王队长的帮助。当我勒好稻捆,坐在地上,塞进肩膀,准备弯腰拱背的时候,王队长就主动跑来替我在后面往上皗。有这一臂之力和无这一臂之力大不一样。在弯腰拱背的一刹那,正如举重运动员在抓举沉重的杠铃时的那一刹那,只要两腿能站立起来,多重的东西压在背上都能迈步。
“别努着了,别努着了!”他说,“一努着,吐了血,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有一天,我把两肩在背绳里塞妥,他又跑过来,但却不皗我,趴在我捆好的稻子上,叹了口气说:
“唉!你这婊子儿,还是呆在劳改队好。”我听见他在我背后咂着嘴。“你当是咋着?前天我进城,一看,省委书记跟省主席都让人拉着去游街罗!戴着老高老高的纸帽子,手里还敲着破脸盆:‘我是走资派——,我是走资派——!’你当是咋着?上次我们参观的那个啥‘文化大革命成果展览会’,红卫兵说是走资派为了掩盖自己罪行耍的花招,说是咱们省根本就没有搞过‘文化大革命’,现时要把省委书记跟省主席和地富反坏右一道,都重新过一遍箩。怪不得,在大街上,省委书记后面,排着一长串你们这号人,男男女女,数也数不清,都戴着纸糊的帽子;还有推了半拉头的;还有画了花脸的……唉,你这婊子儿,把你送到劳改队是你的造化!要不,现时你在外边,还不跟那些人一样,让人往死里整呀!”
稗子的毛穗穗擦着我的脸,怪痒痒的。他嘴里老烟叶的气味呛鼻,在想抽口烟而没工夫抽的时候,这股气味却也能过瘾。听到他告诉我的消息,我忽然感到通体舒坦:历史就照这样的速度变化下去,整个国家和个人命运转折的契机还会远吗?
于是,我更犯了傻劲,七捆还不够,我要背八捆!王队长吃了一惊:“你这婊子儿,不要命了是咋着?你还要呆两年才出得去哩,活儿有的是你干的。”
“没关系,你来吧!”我返过身,解开背绳,又加上一捆。被压在底层的鬼魂,即使头上十七层地狱的重量没有减轻,但只要上面来回晃荡几下,也会觉得轻松。更何况我有这样好的“造化”:在当今世界,谁能想到“公安六条”上明文规定“不准冲击”的劳改队,恰恰是世外的桃源呢?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透露什么消息给我,他只是一个劲儿地默默抽烟。我很失望,也被“小咬”叮得难受。拖拉机牵引的二十四行播种机停在路边,被阳光烤的了一天,散发出一股机油味,这种机油味和泥土的气味很不调和,仿佛古朴的土地从来就拒绝钢铁制造的现代化工具,并排斥它的一切味道,因而这股刺鼻的机油味特别难闻。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