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章永璘,你这婊子儿!你在五七年做的那个啥诗,用核桃大的字写着,挂在展览馆里哩!”他边说边用手比划:一个核桃是多大。他褐色的粗糙的拇指和食指箍成一个圆圈。那个圆圈刚劲有力,没有一点计的高雅悠远的意境,却又形象地把诗变成了一种实在的物质力量。“哎呀,你这婊子儿!哎呀,你这婊子儿!字好大好大咧!你他妈真能写……”
这时,人们的理解是:文字的意义是和文字的大小成正比的,已经开始把任何一句“毛主席语录”在任何文章里都用大一号的黑体字印刷了。这样,他就认为我一九五七年写的那首诗一定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不然,为什么要用“核桃大”的字来写?尽管那是一份“罪证”,是供批判用的,可是在他心目中却获得了特殊的地位。听了他的大喊大叫,别的劳改犯人都对我侧目而视,目光里含着隐隐的惊诧和尊敬。我没有动声色,仍弯着腰低头薅草,而心里不禁又感到悲哀,又觉得自豪。整整九年过去了,可是外面的人还揪住我不放,还要把我的诗拿出来“示众”。但另一方面,这不也说明了我已经成了一个历史人物了么?历史人物实际上是群众造成的,不完全取决于他本人功过的大小,只要在任何“群众运动”中都忘不了他,他便会不由自主地取得一定的历史地位。而历史人物的命运却是由历史支配的,也不由他本人的意志为转移。我直起腰,把手中的杂草缚成捆,抛到田埂上。我看到远方的群山,沉默而庄严。我弯下腰,拨开稻苗寻找杂草,混浊的泥水表面上闪着粼粼的光斑,碟蝶而多变。啊!这两幅画面便是历史:既稳定又不稳定;做为人,就既要以不变应万变,又要力求多变以适应历史!
当我再次直起腰,把另一捆杂草抛到田边,我突然觉得我高大了,似乎是一个悲剧式的英雄。我环顾周围弯着腰薅草的犯人们,就象耶稣在各各他①的十字架上看着他左右两边两个强盗,还自认为“我是神的儿子”一样,涌起了一阵由精神上的优越感而产生的怜悯。
①各各他:又称骷髅地,耶稣殉难的地方。
感谢他给我传来的信息!人在困境和屈辱中需要自以为是和自高自大来支持自己。
果然,历史的变化快速得令人吃惊。秋天,割完了水稻,劳改犯人开始把一捆捆割下的稻子背运到路边,再由大车拉到谷场上。被刘光的田野,在密密麻麻的黄色的稻茬下面,潮湿的褐色的原始土地裸露了出来。从高高的斗渠坝上望去,大地蒸发出冉冉的水汽;由纵横的沟、渠、田埂切割成象棋盘格似的稻田里,来往奔忙着无数象蚂蚁一般的穿黑色囚衣的劳改犯人。我们把一捆捆沉甸甸的、用草要子捆绑好的稻子提到田边,在铺在田埂上的长绳上码好,然后用背绳结勒紧,坐下来,将两肩用力地挤进交叉成人字形的背绳里去,再使劲向前一拱腰。一摞稻子就紧贴着背背了起来。我这个大组长当然要起带头作用,通常,我都比别人背的多。在这里,没有别的,没有什么家庭出身、文化程度、历史清白不清白之分,“劳改”,是我们固定的职业,于是,只有劳动好,会劳动,才能取得特殊的待遇。我劳动好,会劳动,我便能管理别人,斥责别人。我便能获得“信任”成为一个自由犯,我便能回号子以后不但有那“一大瓢”,而且“一大瓢”之外还会给我加“一大瓢”。劳动创造了人,因而人的原始本性天生地倾向于体力劳动;紧张的体力劳动会激发起已被文明淹没了的、早已经变为人的潜在意识的本性,突然使人又倒退回若干万年,感受到一种自身正在发展,自身正在变化,自身的品质正在丰富的心理上的快感。
回到若干万年以前去再现进步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去享受满足与愉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