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同意了,”我肯定地说。
“这好象不是她本人的签名。”他脸凑近纸看了看,仿佛在说,你看,我对你们多负责呀!
“怎么?要把她叫来你问问吗?”
“哦,那倒不用。”他无谓地笑笑,两手使劲地搓起来。“我记得去年的结婚申请也是你代写的。”
“曹书记的记性挺好。”我说。
他找着了根据,于是拿起笔。
“要是你们俩都同意,领导就批罗。婚姻自由嘛,以后你们觉得还能凑合,再复婚也行。现在,离婚的多,复婚的也挺多。”
领导就是他,他就是领导。说完,他一笔一划地签了自己的名字。
我有一种丢掉了既宝贵又沉重的东西的失落感,本能地站起来,拿起那张纸。戳子、签名,决定我们命运的就是这些可笑的符号。我说:
“我想搬回周瑞成那间房里去,行不行?”
他脸上掠过一丝警觉的神情,但随即表示同情地说道:
“暂时不用忙嘛。那间屋子好久没人住了,一冬天没生火。天气暖一点再搬也可以。你们不是住两间房么?你们先一里一外住着咋样?”
“我想还是早点搬出来好。”
“那随你!”他摆了摆手。
他的眼睛最后总算被我捕攫住了。这时,我才理解她去年在羊圈告诉我的话。但他在离婚申请书上签了名,我还有什么资格与他计较?
“随你去吧!”我心里也这样说。
吃完晚饭,黑夜终于来临。这是一个阴郁的、令人失魂落魄的黑夜。白昼的光一点点地从没有涂漆的破旧白木窗框退出去,象生命一点点地离开肉体。而与此同时,料峭和春寒一点点地从破旧的窗框、从土墙的各处细小的缝隙中向里浸润,使屋里的空气渐渐凝缩起来,土房如坟墓般地阴森。田野中的那片树林,虽然还没有绽开绿叶,但树干已经灌满春天的浆汁,变得柔软了的枝条,在晚风中发出百无聊赖的飒飒声。这是一个既使人失望又给人希望的黑夜。我头枕着手掌,仰面躺在炕上,一只灰色的小蜘蛛,悄悄地在报纸糊的顶棚上爬行,仿佛象人一样,也在寻找一条适合自己生存和发展的“语录”。原来,今天是“惊蛰”,各种小虫虫都要在今天爬出来。
她在外屋洗完锅碗,掀开门帘走进来,随手拉亮电灯。屋顶上顿时投下惨白的、刺目的光芒。我眯缝着眼睛,但没有敢看她的脸。她一如往常,欠着身子半坐在炕沿上,不停地搓着两手。她刚擦了装在蛤蜊壳里面出售的润肤油。她爱修饰,并且注意保养,这和从小当农民的妇女迥然不同。如果不是失身而劳改,她恐怕是另一种命运吧。但是她竟劳改了,沦落风尘,这不也是她的命运么?
她专心致志地擦着自己的手。我在思忖着怎样开口。
女人的耐性极大,尤其有沉默的本领。我终于忍不住了,清了清嗓子,说:
“今天咱们的申请批了。”
我特别把重音放在“咱们”两字上。
她仍不说话,边擦油,边仔细地查看自己的手指,好象必须在每一个指甲缝里都抹上油似的。这是一片布雷区,但是我要越过去才能达到彼岸。我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展开,放在她面前的炕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