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回答。
“就在今天?”
她还不回答。
“奇怪!”
她也没有吭声。
我有点害怕。但我还能听见她细如游丝的呼吸,在这即将“败”了的家中悄悄地索绕。一会儿,这种一强一弱的、连续不断的、在空中飘浮着的如游丝般的呼吸,渐渐象蛇一样弯曲成一个蓝幽幽的、非常圆的光环,乍看起来象月全食,但定睛一着,却是一个其大无比的、铺天盖地的枪口。光环中间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顶头就是一颗子弹,直直地瞄准着我。我大吃一惊,挣扎着逃命。而在挣扎间我却成了那只不见了的灰猫,在炉台上、案板上、餐桌上又蹦又跳。可是那枪口还是对着我。于是我倏地又变成了我们丢失的鸭子,缩在鸭窝里面,但那枪口正好堵着门,对着我躲藏在旮旯。还是变成老鼠吧!刚一动念,我就成了老鼠。但在往洞里钻的时候,洞里倒先跑出来无数如黄豆粒大的小人,打着小旗,举着小标语,一出洞就四处狂奔,象一颗颗射出的子弹。他们还大声地嚷嚷着,尽量张大可笑的小嘴,似乎非常愤怒。我听不懂他们嚷嚷的是什么,只是我心里告诉我说:他们是刚刚由老鼠变成的人,他们说的还是老鼠的语言。他们对我这只大老鼠视若无睹,一群群激愤地从我脸前跑过去,很快就跑光了,最后剩下一个摔倒在地上的小人,仰面朝天,四肢乱颤。
我把脸朝这个小人凑上去,才发现这不是什么小人,原来是一九六○年我在走向新疆的路上见过的一个弃婴。这个弃婴满脸皱纹,象个老头,却又没有胡须,他嚎啕大哭地喊道:“我是寡妇!我是寡妇!……”
不知怎么,这个婴儿被他自己流出的眼泪腐蚀了。先被腐蚀的当然是他的眼睛,他的脸,于是他的脸变得非常狰狞可怖。最后,他终于化成了一滩水。我感到潮湿,我感到阴冷,感到有一片粘乎乎的液体陷住了我的脚。我低头一看:这哪里是什么水,而是一汪无边无涯的鲜血!象败坏了的沼泽一样散发出一股腥臭味。我想跑出这片血的沼泽,一抬头,却又看见那个蓝幽幽的枪口。它一直对着我,它始终对着我……我只好横下心向它走去,怀着悲哀,怀着壮烈的情愫。我向它越走越近,它却越来越小,蓝幽幽的钢制的枪口反而柔软了,耷拉下来,渐渐成了一个象一滴眼泪形态的绳套,一个光滑的可爱的绞索。与此同时,有个声音大声地告诉我:
“这就是你的归宿!这就是你的归宿!……”
我猛地惊醒过来,那喊声仿佛还余音未绝:“这就是你的归宿!这就是你的归宿!……”眼前,那一个绳套还凝然地悬在黑暗当中。被子的裆头正好搭在我的脖子上,给我一种上吊的感觉。我把被头向下拽了拽,仍静静地躺着不动,让那个可怕的梦境逐渐消失。
这时,我又听见她细如游丝的呼吸,向暗夜中无止如尽地蜿蜒。我陡地感到她的呼吸是那么亲切,那么动听,那么揪心。啊!我要把你呼出的气全部吸进我的肺里,让我把它带到天涯海角,让它潜入我的性灵,直到我投向我的那个命定的归宿,直到我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