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真的不打了。”
后来听说,那场战争打响时,他那时仍在新疆,远在新疆的父亲仍在关注着那场战争。他写过血书要求去前线参战,他让柴营长把血书交给上级。不知柴营长交了,还是没交,没有人理会他的那份咬破中指的血书。他便一边收看着新闻,一边等待着上级的消息,后来,他就等来了离休的命令。
父亲坐在阳台上,望着西天从楼后面飘出的几片晚霞,久久不动一下身子。我望着灰色的天空,有些漫不经心。
父亲突然说:“我老了吗?”
我望着父亲的侧影。父亲的头发几乎全自了。脸上深一层浅一层的皱纹,干千瘦瘦的身子看上去和他的年龄很不协调。他这个年龄的人应该有一个富态的身子呀!惟有他那双眼睛还是显得很有光泽,就像被烧完的一堆柴火,发出最后一缕耀眼的火星。他仍在渴念着什么。
久久,父亲见我不答,就又失望地叹口气道:“他们都说我老了,我真的老了吗?”
父亲说完这话时,眼角凝了一颗泪滴,那泪滴掉在脸上的皱纹里不动丁,在晚霞里一闪一闪。
“姜还是老的辣,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想到我的。”
我不知父亲指的他们是谁。父亲在没事可干时,便自己和自己下象棋。他的棋下得很慢,走完一步红子,便移到黑子那一方坐下,久久地想。想好了。再走一步,然后又坐到红的那一方,再想父亲仍然关注着新闻,每天的新闻联播国际新闻他必不可少。他就像一架老旧又准时的钟,每天一到新闻联播时间,他准时打开电视。
电视新闻一过,他就关掉电视,把自己笼在一片黑暗里。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就在看一张地图,那张地图磨损得很严重了,图面上还打着褶。他每看那张地图时,他的一双目光就变得浑浊了,那里面似飘了一层迷天大雾,让人看不清,摸不着。
父亲终于病倒了,他是突然晕倒在电视机前,是邻居把父亲送到了医院。医生告诉我,父亲是脑溢血,是极度兴奋引起的。我不知道父亲有什么事让他这么兴奋,他这个年纪的人了,还那么沉不住气么。
我回到家,才发现电视仍没关上。电视此时正在播放新闻联播,正在播放一条国际新闻。国际新闻说,多国部队已向伊拉克出兵了,萨达姆向以色列放“飞毛腿”
我恍然了。
原来父亲是为了这,父亲是在收看中午新闻时发病的。我关了灯,关了电视,独自坐在黑暗中,望着外面的天空,天空上已有星星在遥远的天边闪烁了。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叨着:父亲,父亲…
父亲出院后,他便再也站不起来了,突发的脑溢血使他半个身子失去了知觉。
五官也挪了位置,但每到新闻联播时,他仍含混不清地让我为他打开电视。父亲艰难地扭着身子看电视。有一天,父亲看完电视,突然又哀叹一声,清楚地说:“伊拉克的兵怎么这么不经打。”我吃惊地看他,他的眼里满是失望的神色。
我把父亲有病的消息写信告诉了多伦多的嫒朝,嫒朝很快地回了信。嫒朝仍是那么冷静,她在信中说:父亲很可悲。他是战争的牺牲品,他太可怜了……。我看着嫒朝的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