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伏下身,轻轻地吻了它们。
淑嫂紧闭的眼睛溢出了泪水。
像怕惊动了她的睡眠一样,他蹑手蹑脚地、几乎是后退着走出了这间屋子。他被羞愧紧紧地压迫着。
小慧子待在走廊尽头,她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看着他。他的嗓子不知怎么哑了,沙沙的声音吩咐:“进去陪她吧,不要离开她。”
后来每一次换药都必须由他亲自动手。淑嫂拒绝任何人看或接触她*的身体。他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躲闪着什么,目光不敢触及。
伤口愈合得很快。除了皮肤的颜色暂时还未变之外,基本上没有落下疤痕。他站在病床前,“这是最后一次换药了。”他为她轻轻擦拭。她的身体在战栗。她的手急急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器械掉下来。曲予粗重的呼吸使自己害怕。淑嫂欠起身子吻了他,有些气促:“你……我有多么坏。”曲予无声地抚摸她,后来紧紧地拥在胸前。“我是你的人,你把我扔了、杀了,随便怎么都行……”淑嫂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曲予觉得一个人有这么旺的泪泉真是个奇迹。他一句话都未说,把她放平到床上,重新上了一遍药……
第二天淑嫂就离开了医院。小慧子告诉曲予:她见淑嫂往大门走去了,喊也不应。她走了。曲予听了急忙去追,直追了好远才发现她是往曲府走去,这才安下心来。不过他还是站在那儿,直看着她一步一步迈进大门。
曲予觉得那么疲惫。整个一天他都躺在床上。小慧子看了,不让任何人打扰他。他一个人在极力回忆,回忆第一次见到淑嫂的情景。想不起。以前,几年以前他还从来没有注意过她,她总是与闵葵和小慧子在一起。他已经习惯于她的存在了。“真对不起……”他在心头闪过一句,不知是针对闵葵还是淑嫂。
几天之后,闵葵来接替淑嫂的工作了。
曲予有些吃惊,但不敢细问。闵葵告诉男人,淑嫂累坏了,要歇息几天。这里的活儿可真累人啊!闵葵一看到那些受伤的人流血就吓得哭——这眼泪长时间不能停歇,有时回到屋里就伏在男人的胸前哭。她越哭越厉害,全身抖动,终于让曲予觉得奇怪了。他扶起她的脸看着,她止住了哭声。
“你都知道了?”
闵葵点头。
“我原想在这个周末告诉你……你随便怎么罚我吧,趁着还没有走得太远……”
闵葵抚摸着曲予阔厚的胸脯,抖得牙齿磕响了。她一声不吭地贴紧了他。
“你说呀闵葵。”
闵葵抬起头:“……淑嫂是个好人。我原来就担心的事儿发生了,不过是这样。那天她回去就哭,饭也不吃,哭过了就收拾东西。她说要走了,再也不能待在曲府了。我拦住了她,说天塌了也用不着慌,天塌了吗?她说这回天真的塌了。还是哭,不住声地哭。我反复逼问,她就说了,说是她把你看成自家男人好几年了,打子出生前就这样看了,没有一点二心。她只是怕伤了我……”
曲予听着,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发。
闵葵说下去:“我真想杀了她,想让她提着行李一去不转身……我的手一松,她就走了。我看着她的后背,心想也该雇辆马车送送……这么想着心上一难受,就把她追回来了。俺俩抱头哭了一宿。我知道淑嫂也太苦了。我寻思,像你这样的人,别人都是三房四妾了,你心里疼我,就我自己。你从来没生外心,我不成全这事儿谁成全?我天亮时对淑嫂说:你今后就好好疼他吧,疼他就是疼我……”
曲予把她抱起来。她真小,像一只羽毛光洁柔顺的小鸟。他把她紧紧地贴在身上。
7
八司令像荒地上飞翔的一群秃鹫,阴影遮住了绿色,各种小生灵都销声匿迹。荒芜中一片寂静,只有秃鹫们拍打双翅的恐怖。
不断传来惊心动魄的一幕,从平原到山区、再到城里,午夜里孩子不敢啼哭。那些穿黄衣服的吃饷的人都哪去了?他们的枪真是泥捏的?这样一个番号那样一个番号,肩膀上有金光闪闪的金属片,难道这都是弄了玩的?只知道在广场上阅兵,在街头上喊口令,等到一群妇女被土匪掠走、一群老人孩子被枪杀在土沟边上时,他们都无声无息了。一场大霜落在城里,人一走动就踏下一道黑印。一队队士兵抱着枪踯躅,从傍晚走到黎明。他们在警卫自己的司令部、军械库、海港和医院军营,而不是为了黎民百姓。真的有零星土匪窜来城里做上一两件血淋淋的事儿,扬言要把城里的“*”撵到沟里冻一冻。他们说要摘下官军头上的帽子给司令撒尿。怎么说都可以,如今当兵的都没有脾气了。
曲府已经几次收到恐吓信了,信上让他们放得聪明一些,别光顾给人治病救命,丢了自己的命。恐吓信不让他们的医院接收伤兵,也不允许给某些部队运送医药,不准参加一些抗敌组织的活动。这些信如果落到曲予手里,他就把它扔进马桶冲掉;如果落在家里人手中,就引起一阵骚动。闵葵和淑嫂吓哭了,她们都让他躲一躲——那个医院如今已经可以离开了,新一茬大夫都成长起来,该是他撒手的时候了。她们又劝他到外面的商号和钱庄上住一段,有一次还为他订好了去海北的一等舱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