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的鱼皮鼓越敲越狂,我们疯了一般敲,像那群拉网人同样地卖力。鼓皮敲裂了再换一面,反正有得是鱼皮。粗长网绠上的人又弓成了一溜,他们在松软的沙子上挣扎,脚踝骨都陷进了烙铁般烫人的沙土中。那个人由于用力,身子差不多要贴到地上了。汗水像雨一样奔流,洗着他满身的疤痕。我跳起来敲鼓,汗水渗进了我的眼眶,我看不见了。我去搓眼睛,我必须看见他——妈妈和姥姥是让我来看着他的。我必须看着他敲鼓。
7
朱亚倒下了。他一大早就觉得嗓子里发腥,还要挎上那个皮包随船进海,可是一迈步,吐血了。他的脸由青变黄,哼了一声,倒在门边。我把他抱在怀里,大声呼叫。
一群人跑过来。没有医生。随队的卫生员住在城里——我这时才觉得这有多么荒唐,城里本来就有医院……我们把朱亚抬到一辆小斗子杂货车上。我护送着他向城里疾驰。太颠簸了,可是我不忍让司机放慢速度。一条白手帕染得通红,我攥在手中等着。
他留在了城里一家医院。一个星期之后又不得不转回省会。我难过极了。回到驻地才发现,他屋里的东西一点也没收拾。我从中间那个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油渍渍的布面笔记本,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那是几十首歌子。我贪婪地读下来,什么都忘记了。
整个一天我都沉浸在那些词句中。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才是歌。我过去写了些什么?天哪,什么也不是!我多么思念这个脸色铁青、肃穆得令人惧怕的人。
黄湘骂咧咧地来了。车子一停,他冲下来就骂。不知他骂谁。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斗胆骂朱亚,后来才发现他在骂“这个鬼地方”。
他懂得这是个什么地方吗?他如果一直骂下去,我说不定会一棒子打碎他的头。我瞥了瞥,发现他的头很大,显出一副蠢相。朱亚病了,他来替班。我让黄湘住在原来朱亚的屋子里,因为那间稍大一些。他鼻子一吭谢绝了。我知道他是嫌别人腌臜。
黄湘接手这份工作之后脾气很大,埋怨进度太慢,说他负责的那一摊已经时间过半任务过大半。后来他又淡淡一叹:朱亚就是这么个人。他与朱亚的做法正好相反:到工作面去的次数寥寥可数,主要是翻资料。这使我明白了他的“进度”是怎么来的。
每个星期都要放一两天假。理由是天气有问题。黄湘还有个特殊的领导方法:小段包工,让队员们分头出去,不愿出去抄资料也行。反正最后“得把活儿拿回来”。等大家分头去做时,他就回城去,回来时显得异常疲惫。
黄湘也喜欢熬夜,但不是工作,而是瞎聊。他从来不管我睡着还是醒着,只要高兴了就推门。他歪在我的床上,把我逼到案前椅子上听他胡扯。这个很早以前就在所里工作的副研究员竟丝毫也唤不起我专业上的崇敬感。他喜欢穿一条灰色灯芯绒睡裤,甚至不怕海风。他多半在讲他的童年,剩下时间就讲这座城市可笑的民风和可爱的姑娘——“她们个个姿色超人,可就是不懂得打扮,胭脂搽得也太多。有一个好办法,就是放到水里搓一下,像搓水萝卜一样……”他想出一些奇特的比喻,之后大笑。
讲到所里的事情,黄湘有着不能抑制的激动。他不停地赞扬所长裴济,说他功底好,著作等身,人也好——“看看那个模样你就知道,简直是慈父般的心肠……可惜就是太软弱了,太软弱了。”我听不明白他指什么。他总是小心地提到朱亚,谈到对方的病,他就一声不吭。他像是随便地问了一句:“朱副所长对裴所长怎么看?他谈过裴所长的著作吗?”
我摇摇头。
对方的目光死死地盯了我一瞬。我被盯过的地方疼了一下。
他赶紧把脸转开,谈一些轻松的话题。他说所里年轻人开始多了,而这在前些年是根本不可能的。也好,这样一来就生气勃勃了。特别是女孩子多了,这是个创举。女人也是半边天,没有女人还想使一个单位一个部门健康发展?做梦去吧。不过他对苏圆评价不高,似乎还隐含着什么恶意。我倒极想听听他对这个姑娘的评价,哪怕是多提几遍她的名字也好。我忍不住总是将话题引到她的身上,谁知他说火就火,大声叫着:“那个苏圆,狗东西准是个小骚家伙!”
我觉得有什么割伤了我。我不能容忍一个人在我面前如此粗暴无礼。我有点后悔提到她……浓烈的丁香气味拥住了我。哦,不幸的丁香。我捧住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