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子四哥和我谈到了深夜,把他的小油灯一次一次拨亮。我们在灯下吸着劣质烟草。大老婆万蕙在另一间屋子里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提议出去走一走,拐子四哥没吭一声就和我出去了。
多么皎洁的月光!到处一片银辉!在这样的月野之下,人一下就陷入了美好的怀念和忆想。从这儿往西不远是芦青河,往北就是茫茫海滩,这里到处都踏满了我和他的脚印,那时我还是一个纤弱的少年,跟在一个一拐一拐的瘦高个子身旁——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而今我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旁,回到了月光照耀的这片野地,这一切简直像梦境一样……拐子四哥的烟斗一闪一闪放出红光,我看见月光下映出一张古铜色的脸,这张脸上皱纹纵横,有着一双好看的眼睛。他戴了一顶黑色的泛着汗碱的脏腻帽子,帽檐拉得很低。他一拐一拐往前走去,我紧紧伴着他。我们走得很慢,只是随便地往前走。他长时间不吭声,后来拔下烟锅,突然问我一句:
“日子过得和顺?”
“和顺。”
“那你怎么老往外跑哇?”
“我有事情……”
拐子四哥用烟锅敲一敲那条伤腿的膝盖:“谁没有事情?你要过日子哩。”
说到过日子,我想起了别的,说:“有一个人——一个姑娘家,还没到独立生活的时候呢,父母疼爱她,千方百计地照料她,可她自己从一座大城市跑到海边果林里来了,而且——”
拐子四哥打断了我的话:“你在说谁?”
“是一个姑娘——她一个人舍下了家里人,所有的亲人,住到了园艺场里。这里又没有她的恋人,而且看样子她也没有失恋……”
“这种事你不会知道。”
“知道。一个失恋的人能看得出来。我,我们,世上一多半人大概都失恋过。可是人在那时候会有一副不一样的神气,他们脸上打了记号。我看得出来——这个你也明白。真的,拐子四哥。”
他笑了,咂着嘴。
“所有失恋的人都容易看出来。不过她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失恋的人不会像她那样,从从容容和和气气。你听明白了吗,四哥?”
他收起烟斗,盯着天上疏疏的星斗,转头寻找着北斗七星,咕哝说:“‘从容’?哼哼……那她是还没到那个年纪啊……”
我逗他:“你就是一个失恋的人。”
拐子四哥朝我眨了眨眼。
很远很远的那片月影里有他的家,他那个小土屋里正响着老婆万蕙均匀的鼾声。我知道四哥的命已经与那个女人的命合在了一起。可我总觉得他还是一个失恋的人……他差不多一生下来就注定了是一个被遗弃的人、一个失恋的人。我所以对园艺场子弟小学的女教师感到惊讶,是因为一个人这么年轻,竟然可以背弃一座城市——她背弃的其实是现代与时髦。而在别人,在大多数人那儿都是反过来的,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蒙头扎进热热闹闹的城市里去,直到死也不出来!所以说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这个故事倒也足够新奇的,它简直有点儿不可思议。如今这个姑娘在园子里生活得很好,一天到晚微笑着,领着一大帮孩子。
我挽着四哥的胳膊向前走去了。后来我发现我们走的方向,正是那片国营园艺场——它在月色朦胧的莽野上黑魆魆的,伸向北面的一端显出了深色的轮廓。
“啊呀,好大的月亮啊!把海滩上的树啊草啊都照亮了!伙计,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月亮地里去河边踩鱼的事吗?”
四哥兴奋起来,大声喊着。我愉快地回答他:
“我全都记得,当然记得……”
2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月夜,我和拐子四哥同样睡得很晚,喝了酒,然后一直走到了野地里。四哥先是伴我走了一会儿,后来见我一直往前,就没有随上来。他可能以为我又要走向那个园艺场,或许今夜要找什么人的——其实我只是随便走走。我回身喊他,他却坐下来一个人吸烟,朝我不停地摆手。
我一直往前走去……停下步子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园艺场的西边一点儿。我心里可能仍在挂记那片荒芜的园子。然而从这里去那儿要走上半天,这段距离实在太长了。月色下的海滩莽野空无一人,多么寂静。海边的月亮越升越高,整个沙滩铺上了一层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