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面的云彩烧得暗红。云彩上方已经出现了一两颗星星。太阳就要沉没了,水汽沿着苇棵、荻草和蒲丛弥漫起来;河对岸有水鸟扑扑拍动翅膀的声音;远处,好像有什么小动物跳进水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我们沿着河堤向南走下去。
肖潇说:“我今天过得很愉快。很久没有这么愉快了。这个晚上我才明白,原来我也很想念城里啊。”
“每个人都是这样。在一种环境里过久了,就需要另一种环境。”
肖潇把手抄到做工非常讲究的上衣里,站下了。她看着前边,一会儿又往前走去……月亮出得很早,我们踏着皎洁的月光,直走了很久才返回场部。
夜晚,她一个人又弹起了那架破旧的风琴。她的歌声洋溢着欢乐。我被这声音召唤出来,走出屋子倾听了一会儿,直到风琴的声音消失、夜露打湿了我的衣衫。
这次果园之行留给了我什么暂时还不明白。我只是知道,有一个人更早地告别了什么,又开始了什么。她竟然比我更早地出城而去,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园林。我觉得她眼下的日子令人羡慕。
3
园子里清新的空气和孩子们响亮的笑声,都是我极其需要的。我长途跋涉的疲惫好像一瞬间就被涤荡了。我觉得肖潇是一个聪慧的姑娘。那时我想了很多,也想过她离开那个城市的原因。那里或许有什么深深地刺痛了她,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个年轻姑娘的独自出走很容易让人想得很多,比如说遭遇背叛之类。可我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人们常常会自觉不自觉地陷进一个俗浅的故事里去,会用那样的思路想问题……实际上关于她的一切都那么平常。她在那个城市里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父亲母亲十分疼爱她。她不在亲人身边,他们牵挂她,思念她。两个老人在她决定离开的那个关键时刻,并没有强烈地挽留她。他们信任自己的孩子。在老一辈人看来,孩子长大了,也就有理由决定自己的一些重大问题,包括出门寻找崭新的生活。他们只是给了她一些适当的提醒。当然肖潇也费了很多周折——从那个城市到这个果园有一段艰难的历程。她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这片果园的,然后就萌动了一个想法。她也知道天底下不会有一片绝对安逸的绿色,那里也不会仅仅给人以安慰,甚至会有比蒙昧和寂寞更可怕的东西。那里绝不仅仅只是一份宁静和浪漫。可是那里毕竟有她最需要的东西,有她在那个时期最想要的选择,这就够了。
我曾问:“你离开那座城市很久了,你经常回去看看吗?”
“当然想那样。不过如果这里忙起来,也就顾不得了。”
我讲了一些城里的事情,她听着,好像没有多少感慨。
“你不想家里人吗?”
“想,怎么会不想。”
她又说思念就像金钱一样,积攒得越多,花起来越痛快。当她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他们的时候,那会儿真想一头扑进他们怀里——对一座城市也是这样。她急匆匆地踏上旅途,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向她的出生地,在那里,热乎乎的一切都在等待她;随着越来越接近,一种熟悉的气味会扑面而来。她扑在母亲怀里、伏在父亲肩头,就像偎在了这座城市的怀抱里。她的兄弟环绕着她,大家的脸庞紧贴在一起。那是一个多么动人的欢聚场景,我完全想得出来。
她在园子里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教他们唱歌识字。她像他们的大姐姐,又像他们的母亲。有时候她要抱住他们,比如说他们从树上滑下来的时候,她就要把他们接住。有时候,她还要亲吻他们的脑壳,比如当她觉得他们发烧的时候,就用嘴唇试试他们额头的温度。也许就因为这样生活久了,才使她越来越像一位母亲。
她给我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她讲夏天里到海里洗澡,渔民们怎样逮到一些活鲜的鱼,让她一起去拉网绠,等等。她还告诉我冬天的茫茫大雪怎样覆盖了整片果园和海滩;告诉我怎样到结冰的河面上用一种奇怪的工具逮鱼。果园里的老工人一到了冬天就打扮起来,戴上皮帽,打上裹腿,到河里海里去了。他们总是吆喝她一块儿去,让她做帮手。她一点儿不怕冷。有一次,她的手被钓钩的丝线勒破了,她还是一声不吭。捕鱼的人没有发现钩丝沾上了她的血。她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是那么愉快。冬天里,雪野上奔跑了各种野物,它们小小的蹄印绘成了美丽的图案。她现在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根据蹄印辨认出各种动物来:“这是野兔,这是獾,这是狐狸,这是一种长腿鸟,你看,这是野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