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明白,整个的事情到了欢愉的末尾。但它的主角是谁我却越来越模糊了。是老驼,是我,还是老经叔?人们搀扶着那个老人走向主座,我和老驼分坐在他的两边。菜肴很简单,是地瓜丝蘸了面粉又被油炸过的什么;还有虾和鱼。
这些海产品在城里已经是很好的东西了,在这里却不太被人重视,还比不上白菜和韭菜,比不上萝卜条。大家客客气气祝酒,小心翼翼夹菜,都说:“真是一件好事情。”我喝得很痛快。这些瓜干烈酒在往常我是不敢多沾的,可是这个夜晚,不知怎么,不用别人规劝我就喝得半醉了。老驼和村里人都认为遇到了一个“海量”。他们拍手赞扬我,竖起了拇指。到后来我不想喝了,他们反而劝起酒来。我索性大喝一场,喝得好不痛快!后来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也不知怎样,这场酒宴就结束了。我糊糊涂涂地被一个人扶着,顺着街巷往前走。当我后来发现扶我的是园艺场的朋友时,就说:
“去——那个茅屋!”
他没有阻拦,就扶着我径直向那片残败荒凉的葡萄园走去。
夜里起了风,细细的沙末打在脸上,渗进眼里;我不断揉着眼睛。咳嗽着,说:
“好冷的天儿。”
我踉踉跄跄,吐着嘴里的沙末。四周好像飞舞着一些粉色的花瓣,它们柔软极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粉色的花瓣簇拥了我,扑在我脸上、手上。一只软软的小手掌伸过来,伸过来……我捏住了它。多么圆的小指顶啊,还有小指甲。我亲吻着这只小手掌。微弱的月光下我没法看清掌心里的纹路……我说:
“我们走,我们往前走,别停下,我们往前走。”
我觉得迈过了一道门槛,接着坐在了一个土炕上。我抚摸了一下,炕上没有席子。这就是园子当心的那个茅屋了。有什么野物在屋角里蹿了起来,接着从破败的窗子上蹦出去。屋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屋顶和窗户上响着呜呜的风,扑进一股股的沙子。朋友不停地吐着,说:
“吓人!吓人!”
我没有吭声。我一直坐着。
多么好的一个茅屋,我倒觉得这儿才像一个家……后来我呕吐起来,呕吐着还在笑。
今晚的一切简直太妙了,太好了。我把胃里翻腾着的全部东西都呕吐干净,吐得一点儿不剩……
我在黑影里实实在在地丈量了我的葡萄园。它的四周都印满了我歪歪斜斜的脚印。夜色里我看见了那棵老葡萄树在向我微笑。
我走到了园角的一口水井边。这是一口坍塌的水井,井里已经没有水了。我明白,要侍弄这片葡萄园,第一件事也许就是要把井里的淤土掏出来,让它重新涌出清水;接下去还要修理我们的茅屋,再找一条精明强干的狗。当然还要有一支枪。这片荒野上什么东西都有,甚至会有狼,有各种狡诈的野兽。从此我要在这里过起日子来了。
我不知道要留给那个绵软的小巴掌什么东西,我只渴望着把什么至为重要的东西交给他。我得交给他点儿什么。
4
那个夜晚我想起了一个人——他是我平原上一个了不起的朋友。他就是拐子四哥。我今夜急着要告诉他:我发了一次疯,我的病根很深很深,就是那个病根把我引到了这片荒凉的葡萄园里。
我相信拐子四哥会帮助我,还有他的老婆万蕙。因为长期以来他们差不多算是一对流浪人了——而如今我和他们算是一样了。我们今后要走在一起,一拐一拐地踏遍这片荒原。我知道跟上拐子四哥就没有做不成的事,他会和我把这里的日子拨弄得红红火火。还有胖乎乎的大老婆万蕙,她的头发上总是扑满了土末。她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
拐子四哥不会对我追根问底。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这个人什么都明白,他的目光可以射入我的心里——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流浪汉,曾经在南南北北的一片阔土上游荡过。我如果成为一个歌手,哪怕是一个蹩脚的歌手,就要为他写一首长歌,那歌的名字就叫《四哥游荡》……
我知道从今夜起,有什么结束了,又有什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