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行?这是件大事哩,怎么不行呢?”
3
我从老驼家出来,直接向着村落以北的那片荒凉走去。
春天的沙土旋成一个又一个小丘,凡是有草的地方,凡是生长了丛林的地方,沙丘都堆起很高。这儿地处东部半岛的边缘,属于滨海平原。几百年前,我脚踏的这一片还是封闭的泻湖。眼下,那像小山一样的远远近近的隆起,就是最古老的沙丘链了。满地都是刚刚泛青的百蕊草、结缕草、,还有死去的风轮菜、荚莲……旱柳和枫杨长得特别短小,桴栎只长成了灌木棵。一两只麻雀蹲在枯枝上叫着。
我爬过几道沙坡,这才看到了那片葡萄园。
它的四周还留有残破的篱笆,篱笆根上围满了沙土,所以就像挡了矮矮的沙墙。园子当心的茅屋已经破败不堪,不过在我眼里它还算挺好的四间茅屋呢。大片大片的葡萄树都死去了,很多葡萄树虽然活着,但因为好久没有修剪,枝条在地上爬着长蔓。一个冬天的风雪还没有吹掉架子上干结的葡萄串穗。这是一些自生自灭的葡萄树,它们遭到了遗弃。看上去,这片葡萄园的规模还可以,如果它真的成了我的葡萄园,那我一定会是一个挺好的主人。我相信自己,我会让这些植物感到幸福,让它们过上挺好的生活。真的是这样,我们——我和葡萄树之间,彼此会相处得很好。
夜晚老驼家里点起了蜡烛,很多人围过来。我的那个朋友也来了。从这天下午开始,这个家就一直是热热闹闹的,连村里的长辈老经叔也来了。屋子里满是酒肉的气味。很多人都知道了这里正在做一件不凡的大事:俺村子要与一个城里怪人签订一份契约了。契约是由老驼找一个最老的小学教师拟定的。在我听来,它的措辞古气拗口,以至于因为极其文雅而变得难以理解;但大致的情形还是能够说得清楚。那契约上主要说明了某年某月、因何原因、这片园子要交到何人手里、证明人是谁、做约人是谁,等等。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契约在描述葡萄园四边的标界之后使用了这样的四个字:四至分明。这是多么规范多么简洁的字眼啊。我立即想起了那片方方的葡萄园,心里美滋滋的。
老驼身边的人一边咳嗽一边喝水,提高声音念那份契约。念过之后,由一个人主持,我和老驼分别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用力按了一下食指。两个红印留在了纸上,均匀地相对:我发现老驼的指印整整比我的大一倍。奇怪的是这个时刻我心里反倒轻松了。我和老驼为首的一方将各自保存一份契约。这是我生来第一次面对这么庄严的事情。好像我整个儿在那一刻都给押在了契约上。我绝不仅仅是指这张淡黄色的契约上面画着十五万元的字样;我发现有什么难以辨析的东西正在这张契约上蜿蜒蠕动,它引诱我迷惑我,让我慌促起来——以至于没有来得及与家里人商量,就匆匆地把一切都做了。我害怕失去——不仅是失去土地,而更主要的是失去那份决心。这张纸片显然预示和决定了未来的什么。我从小黄木桌旁边站了起来。
我按了自己血红的手印,只能是义无反顾了。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时我才发现这间小屋里已经充满了呛人的浓烟:十几支长长的烟锅在一刻不停地往外喷吐烟雾。我看见那个叫老经叔的人坐在一个角落里,两手扶膝,一声不吭,一直在看着我。怪不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我注视着黑影里的老人,不知怎么站起来朝他弯了弯腰。老经叔还是没有吭声,仍像刚才那样两手扶膝,腰板坐得笔直。他原来是坐在一把大圈椅子上。那把椅子大约是老驼家里最体面的一件家具了。圈椅的扶手被磨得油渍渍的,所有的红漆都剥落了。我想这件器具至少使用了一百年。
“喝酒,喝酒。”老驼满面红光地吆喝着。
另一间屋里有人急匆匆地跑进跑出,他们搬弄桌子,收拾碗筷,嚷着:
“好了,好了,快入席。老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