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晚我没有想出个结果就回到了屋子里,天亮以后随便吃点儿东西,差不多没跟朋友说一句话,就一个人走向了那个村子。我向人打听村头儿的名字。他们问:“你是找老驼吗?”
“对,我找老驼。”
那个老乡伸手往一边指了指。
一所比较体面的房子,门虚掩着。我敲了敲,里面有了应声。一个慈祥的老人迎接了我。他大约有五十多岁,非常温和。我介绍了自己,他连连点头:
“知道了知道了,你不就是那个、那个城里人?”
“是。”我应着,对他灵动的消息感到多少有点儿吃惊。
他开始倒茶让烟。我谢了他。他让我到暖烘烘的炕上去坐。在这海边的村子里,找不到一张床。除了炎热的夏天之外,所有时间里到暖烘烘的大炕上卧坐都是人生的一大乐趣。我抚摸着热乎乎的炕席子,看着苇席上美丽的纹路。我说:
“我想跟您商量商量葡萄园的事。”
老驼眼里闪过了一丝什么。
我这会儿才觉得他比我刚刚感觉到的要精明得多。
“我想承包下那片葡萄园。”
老驼看了看破烂的屋顶,摇摇头。
“怎么?”
“承包是村里人的事情。”
“我也同样可以和你们签订合同。你们同样可以得到应有的收入……”
老驼把眼睛瞪圆了,奇怪地看着自己的两个拇指,嗯嗯几声,说:
“包下么,不如另一个方法痛快哩。”
我屏住呼吸。
“你把它买去算啦!你是个有钱的主儿,村里人也不蒙你,不会让你吃大亏。你不过是多交几个钱,买走了它,死掉烂掉都由你,俺也不去一次次麻烦你。”
“可是土地……不准买卖的。”
“我们准,”老驼说,“我们自己说了算,你买去就是了。只要我老驼按了手印,神仙也治不了。有人以前也跟我商量过,没成。”
我满脸的惶惑,可是只有我心里知道自己这时候隐藏了多大的欣喜。我从此将有一片自己的葡萄园,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一片土地啊。一个欢快的声音在我心底鸣响,我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出现在自己面前。我将拥有一片土地了,这可非同小可啊。不过我故作平静,只问:
“你准备卖多少钱呢?”
“以前我们几个做主的商量过,十五万怎么样?”
我的心噗噗跳起来。这个巨大的数字吓了我一跳。我没有这么多钱,大概朋友当中也没人会有这么多钱。
老驼说:“告诉你一个底细,这片葡萄园十来年没收成了。可是以前它在兴旺时候,一次就收入过几万哩!”
这又是一个大数,我的心里活动起来。
我不是一个吝啬鬼,也没有过多地考虑到钱。可当我真的与人讨论起钱的问题,就变得小心翼翼了。钱有时候它能毁掉也能赐予我一份挺好的东西,比如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眼下我可不能由于一时的冲动而失去了什么。如果从此失去了一份安宁,那我将后悔一生。我没有做声,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
“十五万,再也不能少了,这是最低价码了。如果再少,几年以后村里人会把我吃了。”
老驼说到这里,伸手按了按发黄的胡子。
我觉得他说的是真话。我实在认为,要买走那么大一片土地,这些钱的确不能算多。因为我可以临时筹集这个大数,买到的却是永久的权利。试想我们如果在这偏远的海滨村落里偷偷制定一个契约,那么它即便不太合法也会是很权威的一份文件。我极有可能默默地不动声色地在这里度过一年又一年——不,在自己的土地上过完一辈子。我会在这片园子里投入劳动,尽心尽意地打扮它,会在这里做成一点儿梦寐以求的事情。我可不想做一个旧式庄园主,也没有那样的野心。我只想经营一片挺好的自己的园子。我一定要说服梅子,带上我们的小宁来这里过日子。我会辞去公职——也许仅仅是停止我的公职。反正这是一次由来已久的、小心翼翼和徘徊不前的尝试。这种尝试的意义不仅仅属于自己。我觉得我在替很多城里朋友找出一条新路。我有很多朋友,大家年龄相仿,从事着大体相近的工作。他们都有自己的一份不甜不酸的小日子。伙计们,也许这次我真的要先走一步了。
我最后对老驼说:“你让我再想一想,你们也想一想。你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