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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4  ★★★收藏章节〗〖手机版

灰娃也叫着:“铁来哥,铁来哥,缓些日子吧!缓些日子吧!”

他们在这里吃残羹剩饭,到底还是装饱了肚子,脸色开始好转。秋子的头发眼看着又闪出光亮,脸上有了光泽。

若不是后来出了个事情,他们说不定还要在这儿多待些日子。

一天夜里秋子正在推磨,东家的大孩子扑到了身上。他比铁来还要小两岁。秋子把他甩开,他说:“你要愿意,我就给一块钱。”秋子好不容易挣脱。就在这天晚上,他们三个摸黑跑出了村子,钻进了大山……

接连下了几场雪。第一场大雪还没化尽,新雪又蒙一层。他们踏着没膝深的大雪,一步一个窟隆……

走啊走啊,向着东方。

太阳晒热了后背,晒红了脸。脚下的雪开始融化。春天快来了。

灰娃说:“来哥,你不是说春天一到,青草一发芽,就能看见那里吗?”

“你看,最东边的那座山,那就是尽头了——再往前就是。”

橡树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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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认为我们应该拿出更多的时间去陪伴两个老人。我们不得不更多地回到橡树路。小宁总是抱着丽丽,梅子也一副欢天喜地回娘家的样子。岳母对外甥和丽丽同样喜欢,而小鹿在家时总能和他与它打成一片。有时我觉得在这个小院里,惟独神色肃穆的岳父是个多余者——更多的时候却又相反,自己才是个真正的多余者,我正贸然闯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是哪里?是与整座城市形成鲜明对比的一个著名街区,一个叫橡树路的地方,可惜它在今天怎么看怎么像是假的——如同为了一场上演百年的大戏搭起的华丽布景。更悲惨的一个事实是,它是洋人那会儿着手搭建起来的。真是这样,尽管这有点说不出口。我不喜欢把有关洋人的一些事儿和岳父一家扯在一起,因为这里是我妻子原来的窝——而且差一点也成了我们的窝。一想到这里,我内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受就达到了极点。橡树路嘛,是听起来让这个城市的人头皮一耸的嫉羡之地,那些待在外面的人会用奇怪的眼光看过来。我害怕这目光。我本来是一个天生和倒霉鬼搭帮结伙的人,就因为找了这样一个老婆,事情就变得别扭了。“住到这里多好啊。”梅子说。“有什么好?”“傻子,这是橡树路啊!再说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梅子当时皱起眉头的样子让我觉得好笑。我摇头,长时间不再说什么。后来我说:“这是他们打下来的一个地方,而我……不能待在这儿。我没动手。”“谁打下来?打谁?”她吃惊了,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溜圆瞄着我,像一只受惊的猫。我说:“……打仗。死了很多人呢。反正是打下来了。”梅子明白了,叹气,不再说什么。她可能觉得我扯得太远。但无论如何,我们的小窝是不能安在这个地方的。是的,我没动手。我这样的人住在这里,身上也许会生癣——心上也会生。那将是多么可怕的病啊。

结果我硬拉着梅子离开了。我们现在的新家在我看来已经好得不得了,可是岳父岳母去看了,立刻吓了一跳。那是离一般市民区很近的一座简易公寓,我们的小窝在这当中还算好的。它像周围的房子一样没有暖气,供电不足,四处收破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惟一让梅子高兴的是,如果穿插着走一些斜巷,这儿离娘家并不算太远。

而岳父这儿是多么安静的一个街区。我不喜欢这里才怪呢。可这里总是给人一种不真实感——那是一种极为古怪的、难以言传的感觉。相反,住在一个暴土纷飞喧声逼人、一下雨雪就满街泥泞的地方才是逼真的。尽管比起庄明一家,岳父的院落已经不算太大,但它仍然被那么绿那么好的草地所包裹——这看起来还是像童话一样!在这座城市里亲历童话,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太大了?这是我们的家?我才不信。我不能信也不敢信。我决不住在掩耳盗铃之地。而且我们这种人本来就应该堂堂正正的,我们干吗要去掩耳、要去盗铃——盗一个二百年前洋人系上的铃?我不,我说:我不!

他们一家人在屋里玩时,我常常一个人到院里那棵大橡树下。多好的橡树,它茂盛得不可思议,顶端黑乌乌的叶片正在吐纳水汽。它如今老得已经没法估量年龄,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多少年前将其栽下。这里已经换过了好几茬主人,他们的职务、社会地位、性格和身份,甚至是国籍,都各不相同。不过在这个城市能住上这么一处院落的,从过去到现在肯定都不是等闲之辈。岳父毕竟是九死一生之人,是那个叫“铁来”的勇敢后生从一座苦难的大山那边翻过来的,翻过来以后就改叫“梁里”了,然后落脚在这样一个地方。瞧吧,即便住在这样的院落还有人为他抱怨呢。完全是受橡树路的影响,如今这座城市南郊的一片空地上已经新盖了一幢幢漂亮的别墅,每一个小楼都有一个小花园,而且楼内可以全天供应热水,每幢楼至少有四个漂亮的卫生间。那些幢房子本来也有岳父的一幢,他去看了看,不为所动。岳母在一切问题上都依从岳父,可惟独这次在房子的问题上跟他意见相左。不过后来岳父摆了一下手,她也就算了。其实岳父是对的。那种仿制品,那种没有根柢的薄气相是很难遮掩的,那里怎么可以比橡树路呢。那个地方经历了百年风雨之后,还值得让人去流血流汗打下来吗?我深深地怀疑。还是橡树路,只有这里才是胜者永恒的徽章。

岳母说:“人老了恋旧。我们在这个小院里住了十几年,”她扳了扳手指,“哟,快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