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着孩子纳鞋底。后来俺婆婆去喊,我没动,只把孩子让她抱去了。谁知她走开几步又转回。就这样俺娘仨一直站着听,直听到那灯油熬干了……”
他们讲着大家都知道的一些故事:暴动的队伍在那个春草发芽的季节里轰隆一声从老棘窝涌出,大家沿着山梁奔跑,汇集一起;日头照着大大小小的矛枪、钢叉、镰刀。有人还举着从地里掘出的生了锈的宝剑。举着红旗,旗上绣着几个黄色的大字,叫“第一支队”。山里人谁也不知道什么叫“支队”,不过他们都知道这是在干了不起的大事儿。人群大喊:“起事啦!起事啦!”一些没有牙的老头老婆婆坐在马扎上抽烟,议论他们以前听说的关于“起事”的故事。老人说,有一年山那边也有人“起事”,是个秋天,地里吃物多——人吃饱了就不愿动,于是那一次“起事”没成。季节不对哩。又说:“方家老二这次‘起事’准成,春草发芽,人正是枯槁时候,地里青黄不接,饿着肚子‘起事’还能不成?这叫饿急了眼啊!”
铁来讲,秋子讲,奇怪的是天一点也不冷了。灰娃眨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说:“来哥,秋子姐,俺也要去‘支队’。”铁来扳着她的头说:“傻娃,这不就是往支队上赶嘛!”
三个人身上灼热,忘了饥渴寒冷。就这样讲着跳着,等一轮太阳从东山升起。
太阳升高一点,天气稍微暖和了。他们哈着气,用棍子点戳着往前走。在河边、在村落旁,铁来总是让两个人躲到石头后面,由他出去讨要东西。铁来回来晚一点,两人就急得心跳。每一次铁来都会带些食物。有一次铁来甚至搞来一件破棉衣,这件破棉衣在大雪地里简直价抵千金。
夜里他们三个罩在破棉衣下打瞌睡,为了取暖,照例紧紧搂在一起。有一次秋子哭了,不停地哭,铁来和灰娃都问:“怎么啦?怎么啦?”秋子还是哭。再后来,秋子伸手揪住铁来的耳朵,让它贴在自己嘴巴上说了句什么。
铁来说:“我没听清。”
秋子又说了一句。
铁来一愣怔,把身子一闪说:“不中!”
3
那一夜秋子哭了许久。
铁来搂着灰娃,另一只手松松地揽着秋子。他们一声不吭地在破棉衣下哆嗦。秋子一边哈气一边颤声叫着:“小铁来……”铁来在暗影里双目如电,透过破棉衣的通洞,望到了闪亮的星光。啊!天上的星星燃烧得多么明亮。他觉得最亮的那颗星星下就是向往的那个地方。他轻轻唤着:“让我快些走到那里吧!快些吧……我们还没走到队伍上,已经牺牲了三名——‘义军’!”
他那会儿迟疑了一下,终于说出了“义军”两个字。这两个字是他在黑夜的牲口棚里听来的,是方家老二常说的一个字眼儿。
他紧紧握了一下秋子的手,说:
“死去的三个人都是‘义军’!”
秋子又哭。她想起了二憨、小双,还有她那个没满周岁的孩子。
“我的娃儿,我的娃儿,你死得好惨。”她尽量压抑自己的声音。
铁来给她擦去了眼泪。秋子回忆出来的这些天,说:“那一天,在‘花斑’他们手上那会儿,我和小双让出身子,也许他们就会饶咱,那就没有后来的凶险了……”铁来说:“傻话!身子最宝贵!”
一男两女在雪地里挣扎。好漫长的山路,好高的峻岭。走啊走啊,破衣烂衫,寒风撞响了树木山石。风最大的时候,可以听到石块滚动的声音、树木折断的声音。铁来总是提醒她们:我们都是义军,我们有三个战士牺牲了!
“我如果找不到队伍,我就死在路上,再也不回。”铁来说。
秋子像他一样发誓。灰娃也学着两人。
饥饿风寒中他们不知倒下多少次,但终究还是爬起来。铁来从一个小村讨来了火种,从此他们可以在野地里点一堆火。有时为了从雪窝下面扒出一点可以燃烧的干草,铁来两手都扎满了荆棘。就为了换取那一个时辰的烘烤,他宁可把双手刺烂。一个人走过这样的雪地,那就会一辈子不再惧怕寒冷。
有一次铁来病得快不行了。秋子相信他再也不能活过来,因为他已说不出一句囫囵话。秋子把他放在一个草窝里,牵上灰娃的手,摸到一个大户人家那儿。她把他们三个人说成了一家三口,把铁来说成了病倒的男人。她提出为大户人家做工,讨一口吃的喂男人,讨几个钱给男人请郎中。大户人家同意了,他们就驮着铁来住下。白天晚上秋子和灰娃都要给大户人家推磨,灰娃还要给大户人家哄孩子。郎中来了,铁来转醒。他们这一下耽搁了十多天。铁来急得跺脚,脸色蜡黄就要上路。
秋子说:“来,你不能,急了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