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开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当中,走在洁白的雪路上。
“新月!新月啊!……”韩子奇无力地嘶喊着,扑倒在雪地上……
“新月,新月!……”徘徊在胡同里的郑晓京和罗秀竹呼唤着她们的同窗,向汽车追去……
汽车越开越快,她们追不上了!
汽车驶出胡同,转进大街。开斋节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涌流着成千上万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车辆早就不能通行了。人们为新月让开了一条道儿,怀着真诚的祝愿,目送这位姑娘离去……
阿訇一路默念着真经;
天星和陈淑彦一路扶着妹妹;
汽车沿着新月上学的路向西北方向驶去,这条路,她有去无回了;
汽车驶出北京城区,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别了;
汽车驶过北京大学的门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儿再也不能返回了;
汽车绕过颐和园,沿着燕山脚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巍巍西山,皑皑晴雪。
山脚下的回民公墓,一片洁白:林木披着白纱,地上铺着白毡。
雪地上,一片褐黄的新土,一个新挖的墓穴,这是新月将永远安息的地方。
远远的,一个孤寂的身影伫立在树下,默默地凝望着这片新土。他久久地伫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树桩,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送葬的队伍来了,他们稳稳地抬着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没有高声呼唤,没有捶胸顿足的哭号,只有低低的饮泣和踏着雪的脚步声:沙,沙,沙。穆斯林认为,肃穆地步行着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贵的。
仁立在树下的那个孤寂的身影,一阵战栗!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着脚下的白雪,沙,沙,沙。
送葬的队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黄色的墓穴旁边。
他们肃立在墓穴的东侧,凝视着这人人都将有权享有的处所:七尺墓穴,一抔黄土,连着养育他们的大地。
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动了。
“您……”陈淑彦发现了他,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望着与新月生死不渝的恋人,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会来送新月的,一定会来的!”
楚雁潮一言不发,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块冰。他一动不动,凝视着那墓穴。一个生命就要消失在这里吗?连接着两颗心的爱、地久天长的爱,能够被这黄土隔断吗?
“亡人的亲人,给她试试坑吧!”一个悲凉的声音,昭示着那古老的风俗。
这声音,把他惊醒了,也把天星惊醒了。
试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后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遗体吗?底部平整吗?为了让亡人舒适地长眠,他的亲人要以自己的身体先试一试。尽这项义务的,只有亡人的至亲,或者是儿子,或者是兄弟。新月,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能够为她试坑的也只有她的哥哥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
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并没有阻拦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新月最亲的亲人!
没有任何人阻拦他。除了天星和陈淑彦,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这个墓地上也决不会有汉人来。他们认为,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新月的亲人了!
楚雁潮凝望着直坑西侧的“拉赫”,那是一个椭圆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顶如穹庐,幽暗而阴冷。这是新月永久的卧室、永久的床铺、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着进入“拉赫”。他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却又觉得似曾相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摩着穹顶,抚摩着三面墙壁,抚摩着地面,冰冷的,冻土是冰冷的。新月将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顶和三面墙壁,把那些坑坑洼洼都抹平;他仔细地抚摩着地面,把土块和石子都捡走,把碎土铺平,按实,不能有任何一点儿坎坷影响新月的安息!
泪水洒在黄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来,躺在新月将长眠的地方,没有力气再起来了,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剧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强迫着自己把楚雁潮拉起来:“好了……让新月……入土吧!”
地面上,“埋体匣子”打开了,穆斯林们抬出了新月的遗体,缓缓地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