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开过了村牺盟分会的成立大会,晚上,小常、王工作员,正跟铁锁他们几个热心的青年人们谈话,忽然来了个穿长衣服的中年人,拿着个名片递给小常,说道:“特派员!我爹叫我来请你跟王同志到我们铺里坐一坐!”小常接住片子一看,上边有个名字是“王安福”,便问铁锁道:“这是哪一位?怎么没有听你提过?”冷元在旁抢着道:“是村里福顺昌的老掌柜,年轻时候走过天津,是个很开通的老人家。自从听说日本打进来,他每逢县里区里有人来了,总要打听一下仗打得怎么样。”别的人也都说:“去吧!你给老汉说些打胜仗的消息,老汉可高兴啦,逢人就往外传!”小常说了声“好吧”,便同王工作员,跟着王安福的儿子到福顺昌来。
他们走近铺门,一个苍白胡须的高鼻梁老汉迎出来,规规矩矩摘了他的老花眼镜向他们点过头,又把眼镜戴上,然后把他们让到柜房。柜房的桌子上早摆好了茶盘--一壶酒,几碟子菜--虽不过是些鸡子豆腐常用之物,却也弄得鲜明干净。小常一见这样子,好像是有甚要求--前些时候,城里有几个士绅,因为想逃避合理负担,就弄过几次这种场面--可是既然来了,也只好坐下。他想如果他提出什么不合理的要求,根据在城里的经验,就是吃了酒饭,仍旧可以推开。
小常这一回可没有猜对。王安福跟那些人不一样,完全没有那个意思。他对别的从县里区里来的人,也没有这样铺张过,这时对小常,完全是诚心诚意地另眼看待。“七七”事变后,两三个月工夫日本就打进山西的雁门关来,这完全出他意料之外。他每听到一次日本进侵的消息,都要焦急地搔着他的苍白头发说:“这这这中国的军队都到哪里去了?”他不明白这仗究竟是怎样打的,问受过训的村长,村长也说不出道理来;问县里区里来的人,那些人有的只能告诉他些失败的消息,有的连这消息也没有他自己知道的多,道理更说不上;虽然也有人来组织这个“团”那个“会”,又都是小喜、春喜一类人主持的,也不过只造些名册,看样子屁也不抵;他正不知照这样下去将来要弄成个什么局面,忽然听说小常来了,他觉着这一下就可以问个底细了。小常这人,他也是从铁锁被捕以后才听到的。当时是反共时期,他不敢公开赞成,只是暗暗称赞,因为他也早觉着“非把那些仗势欺人的坏家伙一齐打倒,世界不会有真理”,只是听说小常是共产党,这点他不满意。春喜他们说共产党杀人放火他是不信的,他对于共产党,只是从字面上解释,以为共产党一来,产业就不分你的我的,一齐成了大家的。他自己在脑子里制造了这么个共产党影子,他就根据这个想道:“要是那样,大家都想坐着吃,谁还来生产?”他听人说过小常这个人以后,他常想:“那样一个好人,可惜是个共产党!”这次小常来了,他也跟大家一样,黑天半夜拄着棍子到铁锁门口听小常讲话,第二天晌午在更坊门口开群众大会,他也是早早就到,一直瞪着眼睛听到底。听过这两次话以后,他更觉着小常这个人果然名不虚传,认理真,见识远,看得深,说得透。他还特别留心想听听关于共产党的事,可是小常两次都没有提。这次他请小常,除了想问问抗战将来要弄个什么结果,还想问问小常究竟是不是共产党。
他陪着小常和王工作员吃过酒,伙计端上饭来。他们原是吃过饭的,又随便少吃了一点就算了。酒饭过后,王安福老汉便问起抗战的局面来。小常见他问的是这个,觉着这老汉果是热心国事的人,就先把近几个月来敌人的军事部署和各战场的作战情形,很有系统地报告了一番;又把中共毛主席答记者问时说的持久战的道理讲了一下--那时《论持久战》一书还没有出版。王安福老汉是走过大码头的,很愿意知道全面的事,可惜别的从区里县里来的人,只能谈些零星消息,弄得他越听越发急,这会听着小常的话,觉着眉目清醒,也用不着插嘴问长问短。他每听到一个段落,都像醒了一场梦,都要把脖子一弯,用头绕一个圈子道:“唔--是!”他对于打仗,也想得退简单,以为敌人来了最好是挡住,挡不住就退,半路得了手再返回来攻,得不了手就守住现有的原地,现有的原地守不住就还得退;退到个角上再要守不住,那恐怕就算完了。这时他见小常说像自己住的这块地方也可能丢,但就是丢了以后,四面八方都成了日本人,也还能在这圈里圈外抗战,而且中间还不定要跟敌人反复争夺多少次,一直要熬到了相当的时候,才能最后把敌人熬败。这种局面他真没有想到过。他听小常说完,觉着还可能过这种苦日子,实在有些心不甘。他呆了一大会没有说什么,最后皱着眉头道:“照这样看来,熬头长啦呀?”小常见他这样说,就反问他道:“你不信吗?”王安福道:“信信信!你说得有凭有据,事实也是这样,我怎能不信?我不过觉着这真是件苦事,可是不熬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在最后还能熬败日本,虽吃点苦总还值得。”他又捏着他的苍白胡须道:“我已经六十了,熬得出熬不出也就算了,可是只要后代人落不到鬼子手也好呀!自从日本进攻以来,我一直闷了几个月,这一下子我才算蹬着底了。”
接着他又道:“常先生,我老汉再跟你领个教:牺盟会是不是共产党啦?”小常觉着他问得有点奇怪,但既然这样问,也只好照着问题回答道:“这当然不是了!牺盟会是抗日救国的团体;共产党是政党,原来是两回事。”王安福道:“常听说先生你就是共产党,怎么现在又成了牺盟会特派员呢?”小常道:“这也没有什么奇怪,因为只要愿意牺牲救国,不论是什么党不是什么党都可以参加牺盟会。”王安福道:“这我也清楚了,不过我对你先生有个劝告,不知道敢说不敢说?”小常还当是他发现了自己的什么错处,马上便很虚心地向他道:“这自然很好,我们是很欢迎人批评的。”安福老汉道:“恕我直爽,像你先生这样的大才大德,为什么参加了共产党呢?我觉着这真是点美中不足。”小常觉得更奇怪,便笑道:“王掌柜一定没有见过共产党人吧?”王安福道:“没有!不过我觉着共产党总是不好的,都吃起现成来谁生产啦?”小常见他对共产党是这样了解,觉着非给他解释不行了,便给他讲了一会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共产主义,最后告他说共产也不是共现在这几亩地几间房子,非到了一切生产都使用机器的时候不能实行共产主义。告他说共产主义是共产党最后才要建设的社会制度。又把社会主义苏联的情形讲了一些。说了好久,才算打破他自己脑子里制造的那个共产党影子。他想了一会,自言自语道:“我常想,像你先生这样一个人,该不至于还有糊涂的地方啦呀?看来还是我糊涂,我只当把产业打乱了不分你我就是共产。照你说像在苏联那社会上当个工人,比我老汉当这个掌柜要舒服得多。”他又想了一下道:“不过建设那样个社会不是件容易事,我老汉见不上了,咱们且谈眼前的吧,眼看鬼子就打到这里来了,第一要紧的自然是救国。我老汉也是个中国人,自然也该尽一分力。不过我老汉是主张干实事的,前些时候也见些宣传救国的人,不论他说得怎么漂亮,我一看人不对,就不愿去理他,知道他不过说说算了。你先生一来,我觉着跟他们不同,听了你的话,觉着没有一句不是干实事的话。要是不嫌我老汉老病无能,我也想加入你们的牺盟会尽一点力量,虽然不济大事,总也许比没有强一点,可不知道行不行?”小常和王工作员齐声道:“这自然欢迎!”小常道:“像你老先生这样热心的人实在难得!”王安福见他两人对自己忽然更亲热了,振了振精神站起来道:“我老汉主张干实事,虽说不是个十分有钱的户,可是不像那些财主们一听说出钱就吓跑了。会里人真要有用钱的地方,尽我老汉的力量能捐多少捐多少!就破上我这个小铺叫捐款!日本鬼子眼看就快来抄家来了,那还说这点东西?眼睛珠都快丢了,那还说这几根眼睫毛啦?”小常和王工作员,听了他这几句话,更非常佩服他的真诚,连连称赞。后来小常又说捐款还不十分必要,当前第一要紧的事是减租减息动员群众抗日,能动员得大多数人有了抗日的心情,再组织起来,和敌人进行持久战。问他有没有出租放债的事,是不是可以先给大家作个模范,他说:“这更容易!不过咱是生意人家,没有出租的地;放债也不多,总共以现洋算不过放有四五千元,恐怕也起不了多大模范作用!”小常说:“做模范也不在数目多少,况且四五千元现洋已经不是个小数目,至少也可以影响一个区!”王安福答应道:“这我可以马上就做,回头我叫柜上整理一下,到腊月齐账时候就实行!不说照法令减去五分之一,有些收过几年利的连本都可以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