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帅……”
“怎么你还要称我红帅?今天到了闯王这里,只有闯王一个人是元帅,别人都不是。你怎么还叫我红帅?”
“唉,叫惯了口,没有办法。再说,我们不叫你红帅叫什么?”
“他们这里,下边人称呼将领们都是叫这将爷,那将爷,听起来怪亲切。你们就叫我红将爷吧。”
“你是女将,怎么好称爷呢?何况,你还是一个姑娘?”
红娘子不觉失笑,说:“啊,这话也是,这个爷字被他们男人家占稳了,咱们不必去争它。你们以后怎么叫我,咱们今晚不议论啦。你刚才叫我一声,要对我说什么话?”
“我说,往日也是给你铺厚厚的麦秸或干草,你没有说过我们替你铺的柔软、暖和。我看不是别的,是你的心中感到十分柔软和暖和。”
“啊,瞧你这张嘴多会说,真是说到我的心窝啦。你想,红霞,自从咱们起义以来,虽说还没有吃过败仗,可是我的心呀,你知道,没有一天舒展过,常常像把攥的一样,有时像压着一块石头。咱们在开封以东和徐州以西跑来跑去,是一支孤军,常常害怕给别人吃掉。况且我又是女流之辈,在自家军中常常怕树不起威严,压不住邪气;在军外怕受别人的气,被别人轻视。后来李公子起义了,我才觉得好了些。可是我们还是一支孤军,要闯开一个局面很不容易。今天好啦,我们到了闯王这里,好像是细流归海,孤女还家。”红娘子忽然眼圈儿一红,几乎流出眼泪,轻轻地叹口气说:“我起小失去父母,从师学艺,受够了打骂;学艺成名,奔走江湖,受尽了欺侮;如今来到了闯王大军,真像回到了自己家里!虽然高夫人只比我大十来岁,可是我在心中把她看成我自己的母亲,比亲生母亲还亲!”
“红帅,你快睡吧。昨晚整夜行军赶路,今日又忙了一天,明天一早还去给闯王和高夫人拜年哩。”
“高夫人今日同意成立个健妇营,这真是我梦想不到的事儿!以后我只想专管女兵,男兵我一概不管了。要是高夫人叫我招收一千个年轻力壮的大脚妇女,不,先招收五百个也行,好生操练半年就管打仗。打几个胜仗,替普天下妇女们争口气。我会同健妇营的姊妹们同甘共苦,看大家像自己的亲姊妹一样。红霞,将来一成立健妇营,你们如今跟随我的这十几个姊妹就都要提升成头目了。”
自从起义以来,红霞第一次看见红娘子这样快活,这样絮絮叨叨地同她说心里话,这样露出来姑娘家的本来面目。她想着红帅平日那种心思沉重的样儿,那种在全军弟兄面前十分庄重威严、不苟言笑的样儿,那种军令如山、一怒之间就要杀人的样儿,那种在打仗时直冲敌阵、猛刺猛砍的样儿,跟此刻多么不同!她望着她所敬爱的主帅,只是无声地笑着,不知说什么好。不知怎地,她想到了红帅的婚事,想着她已经二十多岁了,女儿家在这事上再耽误下去就不好了。红霞很想提一提这件事儿,但不敢开口,几次话到口边都忍住了。红娘子见红霞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笑,便又说道:
“唉,红霞,我今日来到闯王军中,来到高夫人跟前,才算熬出了头,才感到咱们今后的路子越走越宽!”
红霞再也忍不住,从枕上抬起头来,悄声说:“红帅,如今不再愁咱们是一支孤军,不再怕被别人吃掉,诸事顺心,你也该……”
“什么?”
“你也该替自家的终身大事操心了……”
红娘子的脸一红,小声骂道:“放屁!光练兵打仗就操不完的心,还操别的闲心!”
她赶快倒下去,钻进被窝,在枕上打个哈欠。过了很长一阵,翻了个身,好像睡熟了。
当红霞已经人了睡乡以后,红娘子仍然没有睡着。今天投到闯王帐下和拜高夫人为义母,这两件大事本来就够她心情异常兴奋,偏偏在躺进被窝前红霞又提起来她的婚事,使她更难入睡。
在红娘子那个时代,女子结婚的年龄一般在十七八岁。别人像她这样年纪,已经出嫁几年,生儿养女了。在一般人家,倘若有谁家的姑娘像她这样年纪不出嫁,别人会笑话的,会说她要扎老女坟哩。她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何尝不放在心上?在舅舅死之前,原是将她许配了人家的。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夫婿,也没有看见过那一家的任何人。封建社会的古老风俗和礼教,使任何一个做姑娘的对这样事都不敢打听一句。当大人们谈到这一家人时,她就羞得红着脸,低着头,赶快躲开。但是她风闻这也是一家受苦的人,那孩子也很老实,肯做活,起小就帮助大人种地。她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师傅曾托人捎信儿到家乡去,请媒人找她的公公商量,在跑马卖解的班子中替他们完了终身大事。但后来听说她的婆家全家逃荒在外,不知下落。不久,她的师傅病故,由她领起来这个三十多人的班子。一则事情太忙,她没有工夫操心这件事,二则她害怕出了嫁,一旦生儿育女,就妨碍她继续在绳上马上卖艺,全班人的生活就不好办了。她只好暂时不管自己的婚姻大事,拖着就拖着吧。到了去年冬天,她想着要是将女婿找到,成了亲,一则女婿不再逃荒受饿,二则别人见她已经是有夫之妇,也许不再动不动就在她的身上打坏主意。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家乡来人,告诉她一个不幸消息:她的女婿在逃荒中死在济宁境内。她表面上仅是脸色一寒,没有说一句话,却在静夜里蒙着头暗暗地痛哭几次。尽管她从没有看见过这个出外逃荒的农民后生,却因为一则她一直把他当做命中注定的夫婿,在感情上和道德上十分忠实于他,她怎能不哭呢!二则她看到她的一家亲人,包括这位没有同她成亲的可怜夫婿,都是多么不幸,又怎能不哭呢?她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落在她的亲人头上!
自从同李岩率师往豫西来投闯王,她也曾偶然想到过自己的终身大事。但是她自己毕竟是一个姑娘,关于婚姻的种种心事,她只能深深地锁在心里,不能对红霞等手下人吐露出来。上个月,因为听到在杞县有人造谣说她把李公子掳到军中,强迫李公子跟她成亲,她觉得受到很大侮辱,曾经气得在夜间悄悄哭过。如今尽管她救了李岩出狱,而且汤夫人已经死了,她又一向敬佩李公子,但是她想,即令她永远不出嫁,也决不能向李公子吐露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