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吴达海叩头辞出。多尔衮独自又坐了一阵,心里自问:杀呢,还是不杀?
刘子政从肮脏拥挤的大年中被提出来,改换到单独的小牢房中关押后,生活颇受优待。脚镣换成了比较轻的,饮食方面也给他特别照顾。他已经是出家之人,吃的是素食,但素食做得都很合口。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是洪承畴的吩咐,而司狱长也不向他透露真情。尽管如此,刘子政心中明白,这是清朝有意对他特别优待,以便劝他降顺,他心中暗暗冷笑:你们看错人了!
前几天,小监狱中又来了一个人。此人约有四十多岁,态度十分倔强,对一切人都很冷漠,不肯多说一句话。他来之前,狱卒已经告诉刘子政,说这个人是在太原附近抓到的,原来下在太原狱中,准备杀掉。忽接多尔衮的令旨,命将此人押解来京。多尔衮原想使此人说出真实姓名,逼令投降。可是经过几次审讯,这个人始终对自己的姓名和身世不吐一字。刑部疑惑他是前朝的大官,也说不定是明朝的宗室。曾经用过一次刑,仍不肯吐出一字。后来几经查访,知道他是投降了李自成的举人,被李自成封官任职。李自成破太原后,命他任太原府府尹,协助陈永福守太原。太原失守之后,相传他被清兵杀了,实际杀的是另外一个人。他并没有死,逃在榆次县的乡间,又被清兵提到。可是人家问他是不是李自成放的太原府尹韩某,他只是冷笑,闭目不答。现在暂时将他从大牢中提出来,押在小监狱中,等候发落。
他进来以后,刘子政对他打量片刻,看见他虽然受刑很重,但是双目炯炯有神,器宇不凡,流露出宁死不屈的神情。这种气概使刘子政不觉肃然起敬。本来他觉得一个明朝的举人竟然“从贼”,大逆不道,心中十分轻视。现在一见之下改变了看法,想着自己不肯降清,这个姓韩的也不肯降清,说明很有骨气。他向新来的难友问道:
“先生尊姓?”
“无姓。”
“何名?”
“无名。”
刘子政叹口气说:“人非生于空桑①,既秉父母遗体,岂无姓名乎?”
①空桑——相传伊尹生于空桑。空桑原是地名,但后人误解为空了的桑树。此处按照误解的意思使用。
“国亡家破,留姓名更有何用?”
刘子政更加肃然起敬,接着问道:“先生从何处来?”
“自中国来。”
刘子政不觉热泪盈眶,心中猛然酸痛。默然片刻,忍不住突然问道:
“太子的事,先生以为真假?”
“终归一死,何论真假?”
刘子政点点头,不再问话。
这位不肯吐出姓名的人,闭目养神。
两天来,崇祯太子案哄动了京城,也传入刑部狱中。刘子政在狱吏中颇受尊敬,关于太子的事,狱吏都向他详细说明。外边如何议论,也随时告诉他。刘子政心中非常焦急,他本来是为救太子来到北京,被捕之后,他想,只要太子仍在,迟早会逃往南方,没有想到竟会被清兵捕获,押进刑部大牢。他连看一眼太子都不可能,救太子的事成为泡影。他很想同他的党羽们联系,设法救太子的性命,可是他听说一部分党羽已被顺天府抓到,下在顺天府狱中。另外还有个最亲密的同党,他又不敢随便托人传递消息,怕的是万一消息走漏,同党也会被捕。所以自从太子的消息传到小监狱中,他日夜愁思,毫无办法。常常连饭也吃不下去,心中自问道:“怎么好呢?”
他又望了陌生人一眼,忽然,那人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动,使他不由得吃惊。原来,这陌生人在山西榆次县境内被抓到以后,就强迫他按照清朝的风俗剃光了周围的头发,将头上护发的网巾也扔了。来到刑部大牢之后,又被狱中的剃头匠把周围新生长的须发剃得净光,露出来青色的鬓角。这时他睁开眼睛,望一望火盆,拾起来一小块熄灭的木炭,在被剃光的头皮上一笔一笔地画出来网巾的样子,然后重新将帽子戴好。
刘子政问道:“先生身在囹圄,待死须臾,画此何意?”
“身为中国人,岂可束发不戴网巾?”
刘子政点点头,正要接着说话,司狱长胡诚善走了进来。当时刑部狱中共有六位司狱。司狱长是正九品,其余都是从九品。他们虽然官级低微,但在狱四面前却有无上的权势,无人不害怕他们。惟独对于刘子政,他们另眼相看,十分尊敬。这时只见胡诚善面带微笑,向刘子政拱手施礼,说道:“刘先生,果不出我所料,你的案子有转机了。”刘子政问:“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