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妨直言。”林铭球拈着胡须,带着惶惑的微笑。
“不怕大人怪罪,末将说句老实话,朝廷的塘报实在不能信真。就拿刚才大人所说的那些塘报消息,末将在半月前也听人谈过,可是总觉得有些地方对不上样儿。比如说,春天时候,我听说兵部杨阁老向皇帝上奏,说李自成进川时有几十万人,出川时只剩下几万人。其实,李自成在四川没有打过硬仗,不会损失多少人马,据末将估计,他们进川时的人马不会超过三万,出川时还是差不多这个数儿,其中李自成自己的人马不会超过两万。他这一股人连打了十个月的仗,到潼关南原还能有多少?说它有七八千人还差不离,连随营眷属在内,顶多估计它一万上下,不会再多。塘报上说杀死了不计其数,投降了几十万,这就对不上榫儿啦。”献忠笑起来,又说:“大人,你说是么?”
“有道理。有道理。”林铭球笑着点头说。
由于替李自成驳斥了官方塘报的胡扯八道,张献忠的心里感到愉快。有些话好像鱼骨头卡在喉咙里,不吐不行。吐出一点就痛快一点,全吐出来就全痛快,于是他接着说:
“再说,潼关离汉水很远。说他在潼关南原打败仗,逃到汉南山中,这就把方向弄错啦。又是对不上榫儿。”说到这里,献忠很想放声大笑,但是在林铭球面前他只好用力憋住,结束他的话说:“末将无知,冒昧直言,请大人恕罪。”
“啊啊,有理,有理,想来‘汉南’应该是‘洛南’之误。”
这时林铭球才略微感到不好意思,同时更清楚地知道张献忠确非一般凡庸之辈,更不能以简单的“流贼”看待。沉吟片刻,他笑着问:
“你觉得洪制府治军如何?”
张献忠谦逊他说:“献忠是什么人,怎么敢议论洪总督治军如何?”
“没有外人,说出不妨。”林铭球用眼光盯着献忠,鼓励他不必顾虑,实际上他想张献忠对洪承畴的善于带兵一定不能不佩服。
献忠笑一笑,出乎林铭球意外他说:“在朝廷的几位统帅中,洪总督还算是呱呱叫的。可惜他手下的军队也常杀良冒功,百姓恨之入骨。”
“洪亨九也会杀良冒功?”
“几个月前,献忠看见一份邸抄,上边有御史柳东寅劾洪总督的一封奏疏,大人可曾见过?”
“啊,记不清了。”
“洪总督向皇帝奏报他在四川保宁府旧县坝进剿李自成获得大捷,据柳东寅的奏疏上说,洪总督的人马并没有与李自成的大队交战,只是在后边不即不离地追着,有时截住几十个掉队的,捡点儿便宜,官军所过村镇,斩良民的首级报功。有一个村子被割走首级的良民有七十多人。这些冤死的良民中就有柳东寅的亲戚在内。”
“啊啊,我想起来了。确有此事。没想到敬轩将军对朝廷的一切动静能如此留心,如此清楚!哈哈哈哈……”
献忠也笑起来,说:“不瞒大人说,这也是没有办法,非留心不可啊,打仗不是玩儿的,不能够糊里糊涂地坐在鼓里。要是那样,可不早完了?”
林铭球对于张献忠的看事精明洞彻,不能不暗暗惊佩。尽管献忠的话未免唐突了他这位巡按大人,但是他无法不承认献忠的话实有道理。从前他听人们说张献忠目不识丁,非常粗鲁,最近才听说献忠小时读过书,人极聪明,但从前那种先入为主的成见总难从心上抛掉,今日一见,就把旧有的成见抛到爪哇国了,他正想间一问献忠目前在谷城练兵情形,献忠站起来向他告辞。他的话就不说了。
他变得十分客气,一直把献忠送到岸上,又站着说了几句奖励的话,然后拱手相别。
张献忠带着马元利和二百名骑兵奔回谷城,留下养子张定国保卫巡按,定国叫大部分人马仍回到附近的村镇上去,只留下三百人驻扎江边。他本人就驻在江岸上的龙王庙中。
望着张献忠的大旗在临近黄昏的日影中,在腾起的滚滚烟尘中,在冬季的荒寒辽阔的江岸上远去以后,几位亲信的幕僚和清客走进巡按大人的座舱,谈他们对张献忠的一些印象,更主要的是想听一听巡按大人的印象。他们称赞张献忠的军容严整,非一般“流寇”可比,又说张献忠颇有礼节,看起来是“诚心归顺”,林铭球被张献忠将的一军,他原不打算对大家说出,但是他想着那些话大概早已被同船的幕僚听去,倒不如说出来好,于是他笑着说:
“诸位老先生不知,张敬轩虽然读书不多,但心中极有见地,不怪他在流寇中能够成这么大气候,关于陕西官军最近在潼关南原之捷,张敬轩就有不同看法,学生认为他的话也颇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