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要同我一道?”
“学生坐轿子走得慢,不能奉陪将军同去,只好在近郊恭迎。”阮之钿走近一步,带着很不自然的笑容,放低声音说:“张将军,今天学生特来拜谒,不为别事,还是为麾下有一些士兵不守军纪,在城外公然抢劫。学生不敢不前来奉恳将军依法严办,使四郊绅民得以安居乐业,共感大德。”
“就是这件小事儿?”张献忠轻蔑地笑着问。
“就是这件事。事关将军声威,学生不敢不贸然奉告。”
“从前你告我说的那件事儿,我不是已经办了?”
“这是今天又发生的事,抢劫富户的士兵是白文选将军部下,学生刚才将抓到的兵犯交给他,已同他当面谈过。”
“你既然同他谈过,何必又来找我?”
“将军身为全军主帅,威令素著,故敝县不避冒昧,特来面恳,务请从严究治,以肃军纪,而安地方。”
张献忠在心里骂道:“龟儿子,又将了老子一军!”
白文选派人假扮盗匪去抢劫和杀死一些为富不仁的富豪大户,这是献忠授意的。为的是维持着受了招抚的虚伪局面,他不能公开用自家部队的名义对这些富豪大户进行惩办。但去的弟兄们有时疏忽大意,竟然也有一次被地主们从背后暗地追踪,查出底细,向县衙门指名控告。他没有料到,今天竟然连人也给人家捉去,真是岂有此理!皱着眉头沉默片刻,张献忠带着无可奈何的、冷冷淡淡的神气说:
“上司不发饷,我也没办法。叫弟兄们空着肚子喝西北风去严守军纪,能行么?你是喝墨汁儿出身的,没有带过兵,不知道我的难处。弟兄们饿得没办法,向大户借粮充饥。等朝廷饷银发下,自然就没人再抢啦。”
“这个,这个……”
张献忠不等阮之钿再说话,飞身上马,鞭子一扬,同马元利带着亲兵们像一阵风似的奔出东门,在大街上留下一道滚滚飞腾的黄色尘埃。
“他这个龟儿子,这个‘老猛滋’,”他在马上骂,“真是望乡台上吹唿哨,不知死的鬼!”
因为张献忠到过庐州府,知道合肥人不会发“母”和“鸡”两个音,把母鸡说成“猛滋”,觉得有趣,所以看见阮之钿身体矮胖,走路摇晃,就替他起了个绰号叫“老猛滋”。
张献忠出了谷城东门,从仙人渡浮桥过了汉水,顺着汉水北岸通襄樊的大道向东奔去。一个多时辰以后,赶到了离谷城五十里的半扎店,也就是现在的太平店,每匹马都跑得冒汗,驻在当地的三千马步兵早已在养子张定国的率领下在襄江两岸排开,并且有几十只大船和小船靠在两岸,每只船桅上都有一面红旗招展,船头船尾上站立着全副披挂的将士,军容十分严整。张献忠把带来的两百名骑兵排列在襄江北岸,所有的人都骑在马上不动。他自己立马在大旗下边,等候着从下游张起风帆驶来的七只大船,眼看着那七只大船相距不到二里远了,张献忠用下巴向马元利一摆,于是这位面目漂亮而举止潇洒的青年将领立刻下马,跳上一只小船,像箭一般向下游驶去。紧跟着,旗鼓官将手中的小旗一挥,从一个大船上连发出三声炮响,两岸上鼓乐大作。
实际上,张献忠对于湖广巡按御史林铭球不但心中怀恨,而且十分轻视,当今年二月间,林铭球同襄阳分巡道①王瑞柄、总兵左良玉秘密定计,要在张献忠投降之后去襄阳渴见总理熊文灿时把他逮捕,同时出其不意地向他的部队围攻,只是因为一则张献忠十分警惕,托故不去襄阳,二则庸碌贪贿的熊文灿及其左右文武都认为献忠是真心投降,坚不同意,林铭球们的计谋没有实现。事后张献忠知道了这件事,一方面恨他们阴险毒辣,一方面笑他们愚蠢。“妈的,这一群混账玩意儿,把咱老子当成了一个傻子!”现在林铭球的七只大船渐渐近了。第二只船特别大,船头上站着几个头戴折角幞头、身穿圆领丝罗长袍的亲信幕僚,另外还有一群身穿号衣的兵丁和身穿皂衣的衙役立在船尾。船舱门外摆着“回避”“肃静”虎头牌和各种执事②,还有一对很大的官衔纱灯笼,张献忠在心中说:“屌!派头倒不小!”随即他向旁边一名小校吩咐一句,立刻在江岸上三声炮响,鼓乐大作。他下意识地把铜盔整了一下,从马上跳了下来。尽管像这样用十分隆重的礼节迎接林铭球是他同徐以显。潘独鳌、马元利等在事前商量好的,目的是要哄住朝廷,以便有一段时间安驻谷城,休兵养锐。但此刻他忽然对自己在将士们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卑躬屈节,立在江岸上等候传见,感到很不舒服,心中说道: ──────────────
①分巡道——明朝每省设一按察司,由按察使掌之。省下分为若干道,每道设一按察分司,监察所属府、州、县的政治和司法。掌按察分司的长官称力分巡道。“道”是官职名称,即道员,比知府高一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