筏子本来已快扎好,现在又加了一根木料,重新绑牢。春生家男女五口人都出来了,吃的东西也都拿出来放在筏子上。春生的母亲哭哭啼啼,这也舍不得扔,那也要往筏子上搁,被春生父亲跺着脚骂了几句,只好不带了。
大家正要上筏,春生父亲一眼看见张成仁还穿着长袍,叫道:“秀才啊秀才,你快把长袍脱了吧!万一落进水中,腿被长袍裹住,人就死得更快。”
张成仁从来没有穿过短装,好像自来读书人就必须穿长袍。现在经春生父亲一提醒,才不得已脱了长袍。
他们刚刚在筏上坐定,大水已经来到,一下子就冲倒了垣墙。木筏在院里漂了起来。幸而春生父子都懂得一点水性,准备了两根长竹竿拿在手里,使木筏不会撞着屋檐。他们并不急于让筏子随水漂流,希望在院里能留多久就留多久。春生从房檐爬上屋脊,将一根绳子系在堂屋的兽头①上,然后下到筏上,拿着绳子的另一头,这样木筏就不会被水浪打走,总在院里。
①兽头——屋脊两端的鸱吻,河南人俗称兽或兽头。
水愈涨愈高,很快把东西偏房和临街的房子完全淹没了。春生父亲用竹竿在水里试了试,竟有一丈多深。这时张成仁才感到春生父子真是好心人;如果他留在家里,现在真是太危险了。正这么想着,忽听见“轰”然一声,他家的堂屋在水中倒下去了;又是“轰”然一声,春生家的偏房也倒下去了,只剩上房还没有倒。木筏仍然围着上房,在水浪中颠簸。又过了好久,上房终于倒塌了。春生松开绳子,木筏随着洪水向南漂去。
一路上,筏子几次差点碰着高楼的屋檐,都被春生父子用篙尖点开。此时已是十八日早晨,天色已明,水面上的东西看得十分清楚,使他们躲过了好几次凶险。但春生父子对于撑船毕竟不是十分内行,很难掌握方向。当筏子被冲到州桥附近时,忽然从对面来了一只大木筏,筏上坐了十来个人,男女都有。眼看春生家的小木筏就要被大木筏撞翻,幸而这时从大木筏上伸出了一根篙,将小木筏点开了。张成仁抬头一看,见大木筏上坐的并非别人,就是张民表和他的妻、妾、仆人,还有一个顶小的儿子。张成仁赶紧叫了一声:
“大伯!”
张民表这时才看清这个短装打扮的人就是成仁,于是问道:
“成仁,你们一家人呢?”
成仁硬咽着说:“我们一家就剩我一个了,这筏上坐的是我的邻居。”
“你有没有东西吃啊?”
“我只有两升杂粮,带在身上。”
张民表命仆人用一根带钩的竹竿将小筏子拉到近边来,然后又命人拿出二两银子和一些杂粮交给成仁,说道:
“你既然逃了出来,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过了这一大劫,你就可以好生读书了。”
张成仁千恩万谢了一番,又问道:“大伯,你筏子上堆了这么多油纸包,是什么东西?如今东西可是越轻越好啊!”
张民表回答:“这些东西是有点沉,但是非带不行。我几十年的心血都在这里。这里有我的文稿两百卷,有很多还是你替我誊抄的。另外还有一些字画,有晋唐人的墨迹。还有一些经我圈点过的宋、元版书。这些东西我都不能不带啊!”
说完以后,仆人将带钩的竹竿一松,两只筏子顿时被洪流冲开,各向一方。过了片刻,春生家的筏子在一座高墙下停住了。张成仁回头去看张民表的大木筏,几乎惊叫起来。
原来,有许多落在水里的人,望见这只大木筏,都纷纷游过来,要上筏子。张民表不忍心见死不救,便听任这些人往筏子上爬。谁知由于一边人太多,使筏子失去平衡,突然翻了下去。张民表和他的妻、妾、孩子、仆人以及所有的字画、书籍、文稿,全部掉进水中。只听见他们惊叫了一声,便再也没有露出头来。倒是一个仆人,抓住了一根木头,另一只手抓着张家的小少爷,随水流去。还有一些纸张也在黄水中时隐时现。
张成仁目睹这一切,又是惊骇,又是难过,几乎要哭出声来,心中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