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涵心里一震:这雷声炸得蹊跷啊,暴殓天物,当真是天怒人怨。大雨终于滂沱而下,在凹凸山麓奏响了犹如万马奔腾的天籁之音。
陈墨涵迎风伫立,任如注的雨水泼面浇来,顺着紧贴肌肤的军装瀑布般流泻。他的心里不闻雷声,只有雨声,眼前没有闪电,只有一只巨大的独眼悬挂在浑沌的天宇下冉冉升起。
弥漫在812高地上的血污就在这滔滔的雨中纷纷沉落,渗进了山林深处,灌进了草木根须,铸进了岩缝石隙。他觉得他的每一根毛发都被洗净了尘埃,每一片肌肤都舒畅地呼出了污浊之气,悲怆的心田此刻一片清凉。
第十五章
六
暴雨纵情地泼洒了一夜。当地人说,这是凹凸山近几年下的最大的一场雨。
直到天明时分,风势才逐步减弱,雨丝也由粗变细,再敛成毛毛细雨,无精打采地意思一阵,终于偃旗息鼓了。于是,舒霍埠又骚动起来,旅部直属的特务营、工兵营和一些勤务分队由值星军官们带队,在坝子上扯起口令操练。
乔治冯站在医院外面的山路上,饶有兴致地观赏凹凸山雨后的晨景。
太阳从东方的山脊线上水淋淋地爬向天空,玫瑰色的霞晖在凹凸山麓弥漫荡漾。视野清晰透亮,空气里洋溢着栀子花的芬芳。受了一夜惊吓的山鸟从恐怖中苏醒,起先试探着叽喳了几声,这里叫了那里应,功夫不大便形成合唱,伴着坡上多路喧腾的溪流,汇成了夏晨雨后美妙的旋律。托着水珠的山花自然更加娇媚了,在青枝绿叶的簇拥下,在微风里轻轻摇曳,宛若羞涩的脸庞。
当然,在这田园诗般祥和的晨景中,还有一个亮丽的主题,便是远处的那个女孩子。
乔治冯不仅是一个严谨的医生,也是一个很有浪漫气质的诗人,当然他并不作诗赋词,他的作品是由手术刀创作的。在乔治冯此刻看来,这个清晨所有的景观似乎都只是一种氛围,或者说是一件合体的衣服,是舞台上和谐的灯光,它们渲染着那位姑娘,照耀着那位姑娘,因了那位姑娘的美丽而美丽,美丽的姑娘因了这美丽的烘托而更加美丽。
乔治冯在这一瞬间激动了。
那道美丽的风景正是他的作品啊。他足足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几乎用尽了他的浑身解数,终于把那个姑娘从一场荒诞而尴尬的病中解脱出来,从而使她恢复了天然丽质。
乔治冯就这么长时间地凝望着他的作品。韩秋云正和医院其他的人一道,忙乎着清理院子里的积水。她的动作是熟练的,她的姿势则是那样的优美。是的,她本来就是一个劳动的村姑,她的美丽是在劳动中生成的。
乔治冯的心里隐隐一动,差点儿就走过去拿掉她的工具,他觉得她不应该再从事这样的劳动了,他觉得她应该成为自己的一名学生,成为一名高尚的护士或者是卓越的外科医生,因为她拥有聪慧的天资和那双无与伦比的手。
终于,韩秋云挖好了一条小水渠,抬头擦汗的时候,亮亮的眸子从飘动的氤氲中掠过来,一眼看见了乔治冯专注沉迷的目光,脸色微微一红,羞赧地笑了笑,又低下头去,清洗自己的工具。
乔治冯笑了。他知道那姑娘从内心深处感激他,甚至信任他。会不会爱上他?他没有问,他也不可能问,因为他是她的医生,医生和病人的关系应该是圣洁的。到目前为止,他对她的感情还局限在欣赏和爱惜的范围内,他是一个出身于高贵的家庭又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还没有把自己的情感认真地同这个穿着美式军服的村姑联系在一起思考,尽管他对她是那样的熟悉。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乔治冯更熟悉韩秋云的身体了,也没有人比他更能懂得她那双手的价值了。那双手首先是有力的,在她病魇期间,那双手曾经数次紧紧地抓住过乔治冯的胳膊,它们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缓缓渗透的力量和极其细微的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