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哪儿也用不着再去了,还想再看到什么呢?
让人瞠目结舌的罪恶下产生的让人瞠目结舌的贫穷,比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更骇人听闻的敛财方式下所出现的骇人听闻的两极分化,眼前这一幕一幕的情景还没让你看够么?
我们改革的前景原本是那样的美好和诱人,但在眼前这个国有大型企业里,究竟是什么正在一步一步地摧毁、颠覆、衍变着改革的实质和初衷?
李高成默默地在寒风里沉思着。
本想回去了,但也许是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所产生出的一种特有的感情,让他觉得一定得去看看另外一个此时此刻让他分外思念的人。
也同样是十多年没见过了。
曾给他的两个孩子om作了将近五六年奶妈的一个纺织女工夏玉莲。
夏玉莲同李高成的年龄差不多,想想也应该是五十四五的人了,很可能已经退休许多年了。何况公司里现在是这样的情况,退了离了,时不时的每个月还可以领到一些退休金和生活费,若还在岗位上,只要停工停产,可就什么也没了。如果身体可以,还想再干,办了手续也一样可以再去干点;临时工,等于是领双份工资,这样反倒更保险。
夏玉莲和妻子吴爱珍几乎是同时生的孩子,所不同的是,夏玉莲的是第四胎,吴爱珍则是第一胎。
那时候李高成和夏玉莲同在新华纺织厂,而且同在一个车间,所不同的是,夏玉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纺织女工,而李高成当时则已是车间主任。
妻子生这个孩子,检察院前前后后给了她五个多月的假期,而夏玉莲产后还没半个月,就又出现在车间里。她本来用不着这么早来上班,那时候纺织女工的产假可以延长到三个月。
其实也没别的,她这么早来上班,就因为中午车间自管一顿饭,还有那每天八毛钱的岗位津贴。
刚生了孩子,她却整整一天都不回去一趟,好几天过去了,李高成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这一个孩子给了人。
那时厂里刚刚恢复生产,人手奇缺。夏玉莲一个人管着18台织机,这在当时属于中上水平。
那是个夏天的下午,她一下子昏倒在了车间里。
整整三个小时没醒过来。极度的劳累、虚弱和营养不良,四个孩子的母亲和一个多病的丈夫,一家人的重担全落在这样一个女人的肩上,她真的顶不住了。
当时夏玉莲住在厂里的职工医院里,李高成跟车间的其他领导一块儿去看她。
至今仍然让李高成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瘦瘦的、虚弱的、营养不良的已经生了四个孩子的母亲,两个硕大的乳房里的奶水竟是那样的充盈和鼓胀,孩子已经离开她快十天了,丰足的奶水依然没有一点儿能断了的迹象。即便是昏倒在车间里的时候,胸前的衣服上也是湿漉漉的一片。就在他们几个看望她的那一两个小时里,她居然用毛巾在胸前擦了好几遍。
同夏玉莲完全相反,李高成的妻子吴爱珍在月子里被养得又白又胖,日见丰腴的脸上都有了双下巴,但胸前始终都是瘪瘪的,没有一点儿能胀起来的样子。鸡、鸭、鱼、肉,各种各样的中药、西药、偏方吃了不知道有多少,那奶水仍是越来越少,甚至几乎没有。
那时候并不比现在,没了人奶有牛奶,没了牛奶有奶粉,各色各样的婴儿食品在大大小小的地方和商店里都琳琅满目、任你挑选。在连粮食、连棉花、连糖、连肥皂、连火柴都得发证供应的岁月里,想买回来一袋奶粉得有多难。而新华纺织厂是在一个地级市的郊区,离城里仍有几十里地的路程,即使是在城里,凭票供应的牛奶每天也得在清晨四五点钟就去排队购买,否则轮不到你就会全部卖完而无货再供,若还需要就只能等到第二天再来排队。
李高成没有这个时间,主要的也根本就没有这个可能,他不可能每天在凌晨三四点钟就起来,然后再到几十里以外的地方去给孩子排队购买牛奶。因为在这个时间里根本没有班车,若要骑自行车去几乎就等于是天方夜谭,一来回差不多就是一个班的时间。别说人顶不下来,就是顶得下来也无法办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