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产或产后的妇女最忌惊风受寒,她发病后,赵娘子早把房里所有板壁的隙缝都贴上了双层桑皮纸,门户、窗户里外都挂上了棉帘子。饶是这样,西北风还象个顽劣的野孩子,一有机会,就要闯进禁区,耀武扬威一番而出,亸娘看到赵大嫂那种手忙脚乱或者一步赶到门口,把门儿紧紧掩上,或者一步赶到炕床边,把自己当作一张屏风使用,挡住了风的样子也禁不住笺了。她自己是高兴吹到一点风的,房间经常关得严严密密,象个闷罐儿似的。鼻管里只闻到一股当归炖鸡的味道,把她憋得苦了,只想有一天来一场大台风,把门儿窗儿吹得大开,桑皮纸都吹裂了,四面八方都有流通的风,这才痛快咧!
有一天,她吵着要换衣服。多日来,衣服被汗水浸透了,全靠用被子里的体温把它烤干,烤干了又被新的汗水浸透,这样反复多次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衣服,亸娘实在受不住了,一定要求给她洗洗身体,换一身衣服。赵大娘拗不过她,只好替她洗换。这份工作基本上是在被底下进行的,不过赵大娘还是看见她露在被外的肩膀和背脊,那简直是一张自纸,比糊板壁的桑皮纸还要白。赵大嫂帮她脱下衣服时,被底的手触到她的瘦而干瘪的胸部。她双手一缩,挡住了赵大嫂的手,不禁红一红脸,不过这是没有血色的羞怯,“唰”的一下又恢复了雪白。然后赵大嫂又触及到她身体的其他部份。她病前丰腴美丽的肉体哪里去了?她的血肉全部被吸干了,这里剩下的无非是一层薄皮包着的隆起、突出、张开的骨架,好象一手把就可以把她抓起米。看见她这副瘦骨伶仃的样子,赵大嫂不禁流下泪来。赵大嫂的眼泪可是悭吝的,当范麻子那帮暴徒把她吊起来打得皮开肉绽的时候,她也不曾掉下一滴眼泪呀?这时她心中想到的,她曾经发誓要保护他们的家,保护亸娘,如今这个样子,她怎能向三弟交代?
正当亸娘艰难地、一点一滴地夺回她的健康,收复她的血液和脂肪的时候,忽然从山寨中传来了马扩被送进牢狱的消息。赵大嫂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消息严密地封锁起来,不让马家任何一个人知道。
不过,保州、真定相距不远,象马扩这样一个重要人物出了事总是有人会把消息带到保州来,在马家的养娘佃户之间流传。后来马母和大嫂也都知道了。赵大娘不能够再向她们隐瞒,说了实情,只要求不让亸娘知道。
亸娘隐隐约约地也感觉到出了什么事情。刘七爹来了三四次,每次都把赵大娘请出去,嘁嘁喳喳地在商量什么。刘七爹是很熟的人,亸娘一向把他看成为自己与丈夫的媒介体,只要与丈夫沾着些边儿的,就是她的亲人。她在重病中,也不回避他。那么他与赵大螋有什么要紧的话要避开她来说?还有,她向刘七爹问到马扩的行踪时,七爹每次回答都可以叫她满意。他有一种绘声绘影维妙维肖的天才,一经他描摹起来,仿佛马扩已经笑嘻嘻地走进她的房间来了。就每一次的回答而论,他确是编造得天衣无缝,没有一点漏洞,但把他前后几次的说话联系起来,再把他的话与赵大嫂的话联系起来,就可以发现不少矛盾之处。
善于信任别人说话而又细心的亸娘虽然不肯寻根究底地追问下去,但在内心中确实是在寻根究底地追想:如果七爹说的都是实话,那么三哥的行迹始终只在保州、山寨、真定这几百里的小范围内转,不曾出过远门。时间已经过了三个多月,他又明知道自己生过这场重病,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呢?他真是那么忙么?据七爹说,那两天,他闲得没事,常到西山去打野味,这回送来的一大罐鹿肉,就是他自己打了烧好的,说要给她将补身体。这话倒可信,烧得乌焦可又半生不熟的肉真象是他的手艺,但他为什么不写一封家信来,即使一张字条也好。他有空打野味,难道写一张纸条的功夫都没有?难道欺她不识字?
她曾把这个愿望向七爹微微吐露过。
“这个容易,”刘七爹又夸下了海口,“俺下次来时,一定把他的手书带来,让少夫人过目。”
不是他自己想着了写信来,而要她去索取,这已够使亸娘痛心了。偏偏七爹下次来的时候,又把这件大事忘了,让她白白等了半个月。她几回要请大嫂帮助,扶起床来,写个字条给他,实在太虚弱了,挣扎不起来,只索罢休。亨祖又在山寨中,这里竟没有一个人可以为她代笔写封信。
再下一次七爹来时,偏偏又忘了信的事情,从此她不再提它,但在内心中,已构成一个极大的悬念。他人不来,信也没有一封,唯一的解释,除非他已到很远的前线作战去了。可是他们又说他近在咫尺,这就没法解释上面的事实。她忽然得出一个可怕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