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虽然看中了雷观之才,雷观却并不认为李纲就是毫无疵瑕的统帅。早在太常任上,他们几个太学生碰在一起,也会善意地讥笑李纲是“志大才疏”。志大是称赞他忠君爱国之心,可贯金石,这一点大家公认,毫无疑义(当然也要经过事实考验)。才疏是指摘他细大不捐,良莠不分,把一切口头上的,经过伪装的“抗战派”都看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这种指摘有时是过火的,在事实真相尚未揭晓,忠信奸佞尚未判明以前,双方都可以各执一词,却无法说服对方。因此尽管这种讥刺十分尖锐,李纲对志大的评语谦逊不遑,对才疏一点却有自己的保留意见。
譬[pì]如李纲与太学正秦桧有相当交情,一直认为他议论英发,心思缜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太学中的几个朋友与秦桧打过交道,吃过暗亏,不能同意他的意见。李纲因为他们拿不出多少真凭实据,单凭几句诛心的空话就替秦桧下结沦,也不肯同意他们的不同意见,双方又形成了相持不决的僵局。今天雷观带来秦桧数日前上的奏章《论兵机三事》的底稿,算是拿到了真凭实据。他了解在这本奏章后面的复杂背景,并且指出了在目前政潮中的一个新动向。他就是为了这个才跑来提醒李纲的。
铁塔的顶层,容积特别狭小,经不起几个人在里面转身。何灌等几个将领看了一会,先就下去,李纲把沈琯留住了。他记起前天沈琯给他一封信中谈到马扩近来在河北、河东地界收编义军的活动。马扩是李纲心仪已久,可惜没有机会结识的奇友,而马扩在两河地界收编的义军领袖中又有不少是他知名已久,心向往之而很想结识的奇人。现在他凭着铁塔的狭小的窗口,极目远眺,遥想大河以北的局势云扰,常胜军已经降敌,刘鞈消息不明,童贯又急急逃回,朝廷在那里已无一支正规军队,现在的希望只能寄托在义军身上。在这个时候,他特别想听沈琯讲讲有关马扩和义军的情况。
沈琯谈了一回后,说起:
“某在金营时,虏酋斡离不也曾向某打听马子充的消息。”
“斡离不如何认得马子充?”
沈琯还来不及回答,雷观就插言道:
“马子充多次出使金廷,在一次围猎中,还救过大酋完颜阿骨打之命,斡离不岂有不识马子充之理?”
显然太学生们对马扩的行动也是十分熟悉的。
“奇才!奇才!”李纲点头嗟叹道,“可惜俺两次来京,都失之交臂,不曾与他结识得。沈参谋可知道马子充现在哪里?”
“子充如非留在太原张孝纯幕中,必在真定西山一带有所事事。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纵然雌伏一时,必将振翅高飞,此则拭目可待。”
李纲又点头同意了他这一观点。
出城视察以前,李纲只看到他自己指挥的凭城墙作战的一道战线,登塔以后,他看到了西北战线。如今登上铁塔顶,他又看到了两河地界的广阔的战线。不但肉眼的视野,他精神上的视野也扩大了,他感觉到自己的思想意识也随之更加复杂起来。
李纲还待再问问河北的情况,雷观却等待不得了,就从靴筒里抽出秦桧奏疏的底稿给李纲看。铁塔八面有窗,光线不错,李纲的目力也还可以,他一面往下走,一面看底稿,还没走到底层,就读毕全稿。
这份奏章还在金兵渡河之报到达京师前就已送呈御览,只怪李纲这几天实在太忙了,没有注意它(即使看到了,大约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奏章里讲了一些门面话:“金国远夷,俗尚狙诈,今日遣使求和,又复渡兵随之,恐是设计以缓王师守御之备。望一面遣兵守备黄河,仍急击渡河寇兵,使不得联续以进”等等。
“金兵渡河之前,秦会之(秦桧字会之)。已见及此,不失为及时之论,有何可议之处?贤弟有以教我。”
“我公忠厚待人,陈少旸昨天已自说了,李公必然不知其机栝隐狙,我公可知道这本奏章是谁唆使秦桧写的?”
“原来贤弟今日来此乃是陈少旸的主见,少旸之言定有深意,”李纲欣然说道,“贤弟且告我这份奏章是谁怂恿会之奏上的。”
“秦桧疏出自学士莫俦、吴开的怂恿,莫俦、吴开怂恿秦桧上疏又出自李士美(李邦彦字士美)授意。李士美号为浪子宰相,与我公势不两立,他唆使秦桧上这道奏章,岂有好意?我公可记得秦桧上了此疏以后,圣上才派李邺去金营讲和,蛛丝马迹,斑然可寻。昨日犬战方剧,李邺那厮,却偷跑回来了。朝廷立派郑望之为使,出使虏营,晚晌间郑望之又把两名虏使带回,径入宫中,鬼鬼祟祟地不知干了哪些鬼蜮勾当!正当前线将士喋血苦战之际,朝廷大臣却一力怂恿官家与金贼议和。金人以讲和愚我,李士美等人又以讲和愚官家,愚百姓,不至亡国覆宗不已。如此大事,我公岂可等闲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