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打发你等出宫的?”
“内押班张迪。”
“张迪那厮,现在哪里?”
“张押班早就坐一辆宦车出城去了。”
“官家可曾出宫?”
回答得莫衷一是,有的说官家早已出官,有的说还留在宫里,只有一个宫女回答得十分肯定,她刚才出宫前,看见官家正往祥曦殿走去,相隔还不到一盏荼的时间。既然是她亲眼目睹的,李纲确信官家尚未出走,心里较定,就吩咐宫人们先都回大内去,等待后命,休得慌乱走动。
清晨严寒,御沟中结着厚厚的冰,屋檐下边也挂着一排排坚实的冰须,擐甲执兵的禁卫们冲风顶寒,不断地揉搓着双手,在冷空气里呵气。新的殿师,威风不可一世的王宗濋骑在高头大马上,往来传令,要把这批禁卫军集合起来,担任扈驾出行的任务。他的命令受到沉默的抗议,也有人鼓噪叫喊,拒绝出行,这显然就是这支逃难队伍还不能够首途启行的原因。
十多年来禁军们无可奈何地习惯了服从贪残庸横的长官高俅的管辖,现在试图要反对这个新任的长官了。他们看到王宗濋身穿厚厚的皮袄,别人冷得发抖,他却冒出满头大汗,单这一点就引起莫大的反感。他们不听指挥,不愿集合站队,许多人还口出怨言,反对出城扈驾。作为官兵的代表,一个手执金枪的军官正在与王宗濋争执,这在军队里是很少见的事情。不过他是有后盾的,大部分禁军支持他的意见,拥在他们周围大声嚷喊。王宗濋使出浑身解数,叱骂威吓,竞不能把他们吓退。
李纲认得这个军官是金枪班班直蒋宣,也认得他的同伴银枪班的李福、卢万等人,弄清楚了他们争执的原因,就站到一处台阶上,高声问道:
“俺李纲受官家之命,坚守京城,誓与此城共存亡,一息尚存,寸步不移。尔官兵等食朝廷之禄,忠国家之事,愿意随俺死守,还是出城西行?不妨各抒所见,待俺入朝面圣,取官家裁决。”
“愿从右丞死守!”蒋宣第一个带头高呼。许多禁军接着叫喊:“如能保守京师,粉身碎骨在所不辞。”还有人冲着王宗濋骂道:“天下事都叫这些奸臣们误了!今日京师危亡在即,还待往哪里逃?”
王宗濋看看形势不好,抽起马鞭,就想溜走。李纲一把把他扯住了,说道;“殿帅休走,且随李某上金殿去走一遭。”
“殿帅休走,殿帅休走!”禁军们也觉察王宗濋的意图,一拥而前,拦住他的马头,把他们送到东华门口。这时渊圣已出御前殿,昨夜宿在东门司的宰执们,也纷纷来到前殿打听消息,安排出走之计。一见李纲扯着王宗濋闹闹嚷嚷地进来,生怕又生别议,一齐阻拦着不让他走近御前。
这是用得着气力的时候了。李纲虽是文官出身,看到天下多事,在南剑州的几年中,每天走马舞剑,打熬出几百斤气力。他为自己特别打制一对瓦棱铁锏,足足有三十六斤重,骑在马上,舞动起来,簌簌生风,俨然是个战将的派头儿,哪里把这几名文官看在眼里!他忿然一推,早把他们推得跌跌撞撞,自己一径走到御前,不客气地奏问道:
“陛下昨夕已许臣留下,今天如何又要出走?臣事君以忠,君待臣以诚,忠诚相济,大局才有转机,官家怎忍见欺?”
这一问语气相当严厉,问得渊圣低下了头,不好意思回答。然后李纲又把王宗濋拉上来,揿跪在御前的地坪上,说道:
“适才王宗濋在宫外,处置不善,引起禁军鼓噪。禁军忠心为固,愿为陛下死守京师,如何又要他们出城西行?禁军也有父母妻小在京,无端舍去,仓猝扈跸,万一中道散归,那时陛下靠何人护卫?”说着,随手一拖,把王宗濋拖前两步,指着问:“难道陛下真要靠王宗濋护驾?看他这等阘茸无能,自护不足,安能护人?”
可笑王宗濋身为渊圣的母舅,又新任最高军事长官,枉有八尺之躯,一个肉墩墩的肚皮,被李纲拉来拖去,恰似泥塑木雕一般,不敢动弹,更不敢出声申辩。
宰执们看见渊圣有偏越李纲之意,唯恐昨夜之议又要被打消了,一齐上前,七嘴八舌地议论。户部侍郎王时雍要在白、李两相前逞能,越次上前,弹劾李纲在金殿上殴辱国舅大臣,无礼可诛。
王时雍这一出格的行动博得宰执们人人叫好,齐声附和起来。渊圣一眼瞥见张邦昌与白、李两人挤眉弄眼,得意洋洋。回头又看见内侍朱拱之站在御座背后,向他们做出要斩砍李纲的姿势,看他这副咬牙切齿的样子,恨不得一手掌劈下去就把李纲身首分离。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的渊圣忽然觉悟到内侍与宰执们都是沆瀣一气,串通了排斥李纲的。他们党羽已成,钩连甚深,因而联系到自己孤立无援,也产生了对他们的强烈反感,顿时露出愠色,斥责王时雍道:
“李纲忠贞,一时粗鲁,朕不罪怪他。只如你王耐雍职供司农,不在户部好好核算钱褴出入,却在此越位妄言,这算得是什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