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灵通的刘锜很早就知道马扩出使辽廷的消息,官场圈子里面的人都明白这是一种出于同僚的排挤、要他去进行一场用头颅做筹码的赌博。失败了让他丢去头颅,成功了大家可以分润到好处。他不禁为兄弟捏一把汗。续后又接连获得前线的败讯。他在悲愤、担扰之余,首先考虑到的就是这些消息可能在赵隆、马母、亸娘身上引起的反响。他决定在没有获悉他父子俩的真实情况之前,尽量把这些坏消息封锁起来,不许走漏,甚至也不让自己妻子知道。
刘锜娘子是封锁不住的,她已从其他渠道中探悉到前线的败讯,并且听到更坏的传闻,说“也力麻立”单骑陷阵,迄今下落不明。东京是一座十分敏感的城市,是谣言制造厂,对于曾经成为新闻人物的“也力麻立”,照例要加意渲染一番的。刘锜娘子把这个问了刘锜。深知马扩性格行事的刘锜心里也惴惴然,唯恐所传是实,表面上却矢口否认。刘锜娘子不放心,又到其他的地方去打听,这一次的传说者更加渲染得神乎其神,连刘锜娘子也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夸张过分的部分,但是最实质性的问题,马扩究竟安全回来没有,仍没有明确的证实。
亸娘生活着的世界是单纯的,没有什么需要隐瞒,没有很多的东西需要回避,她就是以这种单纯和真实的力量,感动和征服了刘锜娘子的。刘锜娘子所处的世界当然要复杂得多,她自幼以来就明白并且习惯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制约关系。什么话可以说,什么事情必须隐瞒,都有一定尺度。这个尺度掌握得越加合度,越不逾规越矩,就说明一个人生活艺术的水平越高。根据这个原则,当她离开亸娘的时候,一再告诫自己要严格地保密,她充分理解到如果一旦让亸娘得知了这些消息,将会引起怎样可怕的后果,可是当她与亸娘在一起的时候看到她的澄澈的凝思着的和询问般的眼睛,她感到有一种真实的力量在压迫她,谴责她不该在她面前继续把秘密保存下去。有几次,她几乎泄了密,要想把她听到的传说和盘托出,都是到了最后一霎那,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在那些时候,理智虽然勉强占了上风,她却不由得在感情面前让了步。她又一次地产生了欺骗亸娘的犯罪意识。
有一天,亸娘的手被她紧握着的时候,亸娘不由得惊奇地问:
“姊!你的手为什么这样冷?”
“没有……没有什么。”
“姊的声音发抖了,姊的面色发白了,怎说没有什么?”
刘锜娘子反常的惊惶,引起亸娘的注意,她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姊有了什么事情,怎不让妹子知道?”
“真是没有什么。”
刘锜娘子这时心里已经决定要说出真话,并且甘愿承担一切后果。可是由于一种习惯的力量,冲口而出的仍是一句谎话。她的勇气消失了。既然谎话已经出口,她索性顺着它再说下去:
“今天早上姊有些不舒服,想是夜来着了凉。这会儿好多了,妹子不信就摸摸姊的额角。”
“姊为着妹子,受了多少辛苦,担了多少风险!”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特别是不相信亲密得好像已经凝合成为一体的姊与自己之间还存在着说假话的可能性。亸娘当真用自己火热的面颊去亲了一下姊的凉冷的额,她没有感到姊在发烧,于是认真,关切地劝道,“妹子倒没有什么,可把姊累坏了,烧还没有发出来,鼻音重了,姊千万要保重自己!”
在这个敏感的时刻里,在想象和悬揣的不安中,依靠着这堵并不牢靠的封锁墙,亸娘,还有她的爹和她的婆母,总算度过了存在着真正爆炸性的危险和最苦难的日子。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