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听清楚了?”
“你听,他不是一股劲儿地在骂狗宣抚、贼宣抚?”
宣抚是个陌生的官职,骂宣抚与士兵无关,没有引起他们的敌忾心。还有人问:
“宣抚是个什么官儿?他可比得上俺家的小种经略相公?”
“宣抚是一军之主,”有人蓦地想起旗榜上的署衔,“听说比老种经略相公还大呢!前天不是传下将令,严禁杀敌,这就是宣抚干的事。老种经略相公哪会下这等狗屁不通的命令?”
“天下哪有比老种经略相公更大的官儿?可知这个瘟宣抚要挨骂了。”比小种经略相公更大的官儿,他们只承认还有一个老种经略相公,比老种经略相公更大的官儿,他们只承认还有一个赵官家。如果在他们中间插进一个什么人,那一定是个贪赃枉法、运用非法手段爬过经略相公头上去的坏种。他挨骂,活该!士兵们的逻辑就是这样。
可是挨骂的不仅是这个瘟宣抚,而且扩大到他们自己头上。他们几个人一齐清楚地听到一句恶毒的咒骂。他们嚷道:
“这厮可恶,骂起俺老娘来了。”
“这还了得,俺倒要跑去问问他,俺老娘走自己的路,吃自己的饭,干他个屁事,值得他骂?”
开口骂娘,虽是天下通行,却最能达到激怒对方的目的。他们几个大兵果然被激怒了,不听队官的约束,一声呼哨,登时跳出窝铺,径奔河边,要去找那个骂娘的军官问个明白。
刚投入前线的士兵还保持着最旺盛的作战意志,保持着对于战场上一切事物的新鲜感,他们抑止不住要想和他们生平第一遭见到的辽军打个照面,这与其说出于对敌军的义愤,还不如说出于自己的好奇。早听人说,辽人的所谓“髡发”,是把头顶心的头发都剃光了,周围留一圈,活像垫锅底的稻草圈。这不都成为小孩了吗?只有孩子家才留这样的发式。要证实这个,不但要走到近处,最好还要碰到一个友善的辽军,请他自己把帽盔掀下来让他们看个仔细,才能叫他们相信,还有人说辽人的胡子硬,翘起来足足可以挂上一张角弓,他们在什么评话里也听到过这话,国初时被河东呼延赞一鞭打死的那个耶律什么,他的胡子就是这样硬的。这也得摸一摸,让他们亲自验证了才能相信。
士兵们和河西家打了半生交道,战场上碰上头就得拿出本领来拼个你死我活,这才叫气概呢!可是眼前的辽军,既不许跟他们厮杀,又不许跟他们打话,这算得个什么?士兵们嘲笑着上级传下来的这条闻所未闻的命令,嘲笑着对岸那几个军官戟指怒骂的无礼态度,嘲笑着自己毫无戒备、简直好像赤身露体一样暴露在敌人的射击面前的大胆无聊的举动,直奔河岸去。可是在他们的内心中存在着一种天真的想法,他们认为照这样子执行着的“和平战斗”的办法一定是双方上级讲明白了,而暂时还不能公开宣布的新鲜玩意儿。我军不过河去,对方焉有过河之理?我军发射旗榜是掩盖耳目的勾当,对方恶声怒骂,也是假戏真做。双方一定成立了什么秘密协定,一到适当的时机就会公布出来。他们隐隐约约地得出一个结论:在这场名义上的战争中,双方并不存在真正的交锋。
他们还没有跑到河边,没有解决他们要想解决的问题:是稻草圈还是在左右两边留了发辫?胡子究竟有多少硬?一阵铦矢劲箭突然像一阵雹子落到他们面前。他们还来不及相信这个,连忙找一个土墩子,暂时躲避一下。还有人伛偻着身体,大着胆向前疾趋数步,抬起箭矢来彼此传观,证实了这确是没有摘去矢镞,可以致人于死的真正的箭矢,确确实实地打破了他们的天真幻想,这才破口大骂起来:
“狗养的小妇们,动了真刀枪了。”
“狗养的”是一种没有点名的骂娘法,同样也可以激怒辽军。又是一阵箭雨飞来,可是士兵们已经用熟练的步法,躲开箭矢,飞似地奔回窝铺。
在窝铺中,他们七嘴八舌地交换着愤怒的斥骂,骂那些辽军不识抬举,不懂得礼尚往来。骂辽军背信弃义,破坏了协定(他们还是相信有这样的协定和默契)。然后他们也骂起这个瘟宣抚来,由于他的愚蠢,相信敌人的鬼话,上了当,差一点叫他们成为箭下之鬼。
辽军的挑衅行为,没有改变宋军的决策,宣抚司仍然严申禁令。双方隔开一条并不宽阔的界河,一方不断把真正能够杀伤人马的箭矢发射过来,一方仍把摘去矢镞、换上一捆捆旗榜的箭杆发射过去。这样的双方交换不等价的礼物的酬酢局面持续了五,六天。在绵亘几十里的边境线上,包括东西两路,每天都有十多个有时多至二、三十个宋方的士兵,由于好奇心和不谨慎,或者还想去亲自证实一下辽军是否真是这样不识抬举,而贸然闯入对方的射程内,被埋伏着的冷箭射中而遭到死伤。每次发生了新的伤亡事故,就要在士兵中间引起极大的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