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南隅[yú]。阳光明媚,万物复苏。农人们已脱下臃肿的衣着,打赤脚下田了;躲在洞穴里度过冬眠的蛇、蛙、蛤蚧也在探头张望,勇敢的早就出来游耍了。
这已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三个年头。
陈镜泉政委的小院子一切如故,安静得像深山里的孤庙。警卫战士们习惯于小声说话或干脆默默无言,小心谨慎地守卫着这个地方。
一阵格格的笑声冲破宁静,同时听到楼梯嘣咚嘣咚一阵急响,接着便看见陈小炮拖着彭湘湘从楼梯口出来。
“你来看,你来看!不相信啊!你眼睛长哪儿去了?喏,看吧!”
她拽着彭湘湘直往菜地跑,湘湘被拖得一路趔趄,不停地喊:“慢点!慢点!”
陈小炮穿着她妈妈遗下来的军装,尽管有些大,不太合身,她为了纪念妈妈,不愿意改小。目前时节说不上热,她过早地卷起了袖子,将丰满结实的小半截手臂裸露在外面。彭湘湘似乎已起了一些变化,衣着不如从前讲究了。上身是灰色的薄棉袄,下身是深咖啡色的料子裤,虽也还保留着裤线,却不是那么刀刃一般鲜明了。她大概接受了陈小炮的意见,今天没有穿白袜子,走到了另一个极端——黑袜子和黑布鞋。
“你看,我吹牛没有?”陈小炮指着面前的一片白菜地说,“是不赖吧?”
“赖是不赖,你说比郊区菜农种的菜还好,那是吹牛。”
“走!看看去!”陈小炮又把湘湘一拖,“出去不远就能看到,他们的白菜比我的小多了。”
“算了!你行!”湘湘不耐烦地说。
“哼!不知道行不行,反正我的白菜种成功了,没有白干。”她弯腰拔去一根杂草,“氮肥是长茎叶的,白菜全是叶子,多浇人粪没错,有空儿我就浇它一回,哪个生产队有我这么充足的肥料?我这是用肥料堆起来的。”
“你干吗不种卷心大白菜?”
“我干吗要种那玩意儿?还得用草去捆,长得别别扭扭,拘束得喘不过气来。这个多好!自由自在,四面张开,见太阳就晒,见雨就淋,不躲闪,不害羞,手臂伸得直直的,爱长多长就长多长,谁也奈何不了它。”
“跟你自己一样。”湘湘冷不防揶揄她一句。
陈小炮也不示弱,立刻回敬:
“那卷心大白菜跟你一样。”
墙脚后面钻出一群小鸡,啾啾叫着,直奔陈小炮面来。
“嘘!”陈小炮驱赶着它们骂道,“尽想吃现成的,不行!虫子出洞了,找虫子去!”
“你还喂鸡呀?”湘湘很诧异。
“怎么?我不能喂鸡?”
“营区不准喂鸡。”
“他准不准喂鸡我不知道,反正谁也不能反对我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
“公鸡格格地叫,还像个军营吗?”
“到它能叫的时候我就宰了吃,怕什么!我不光要喂鸡,还想喂猪呢!”
“你拿什么来喂呀?”
“喏,白菜,我有这么多白菜。”
“光白菜也不行啊!还得要粮食呢!”
“粮食?……粮食我没有。可我……我不能自己少吃一点儿?”
湘湘被引得发笑了,评论说:“你太天真了,简直是小孩儿办酒席。”
陈小炮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可笑,跟着湘湘无邪地笑起来。忽然看到一棵长得特别肥大的白菜,惊喜地蹲下去,扶起最长的一片叶子赞叹道:“哎呀!你看,你这一辈子见过这么大的白菜吗?”湘湘没有说话。小炮也不在乎,想起来要用尺量量,便调头对楼上喊:“哥哥!哥哥!哥哥!你打开窗户,听见没有?打开窗户。”
陈小盔推窗露出头来。他的头发大约已有一个多月未曾修剪,长得盖住耳朵了,茂盛程度不亚于陈小炮的白菜。他的眼镜已滑到了鼻梁中部,框子的上边与眼睫毛发生了冲突。他动手将眼镜往上推了推,不耐烦地对妹妹喊道:
“叫什么?有话快说,颜料快干了。”他舞动了一下手上的油画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