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舞台上,近一年多以来上演的戏剧最多,赵开发每天上班要从这里走过,被他亲眼看见的也最多。有时上演的是有声有色的戏,有时上演着另一种看不见人物活动的戏。大标语经常更换,常常是把重大发展阶段的有路标意义的口号贴在这里,在路标后面有多少悲欢离合是看不见的。赵开发已经司空见惯了,他感到每一块路标都与自己关系不大。他的生活十九年来没有改变过节奏,上班,做工,下班,无论路标怎样翻新,社会生活的车轮怎样停停走走,碾过碎石段、泥泞段、平直段、弯曲段、上坡段、下坡段,他的生活节奏就像放在车上的一口闹钟,不因车轮速度的改变而改变,也不受马达的高唱与低吟的影响。“我是做工的,不做工就是吃冤枉。”这是他的哲学。
人在安静的时候可能产生不寻常的兴趣,对从来不关心的事物也许会关心起来。赵开发由于一路幻想着天安门上的戏剧,竟对这每天多次见面的老地方发生了一种初次来访的好奇心理。也许是想走近看看,风雪中果有那些幻影再现吗?也许是想了解一下有没有贴出新的标语,不知是哪种原因,他决定不抄捷径,要从天安门前一直走过去。
一路走,一路侧脸望着城楼,什么戏剧也没有,只有雪白的一片,那红粉墙在风雪中冻死了。比较生动的是金水桥上的桥栏,由于结了一层厚冰,像经过了重新雕琢似的。雪地上有两行深深的脚印从不同的方向延伸到金水桥上,桥上的雪被践踏得稀糟,形成了一个很大的雪坑。是什么人在这大风雪的夜里来到金水桥上?难道这时候也有游人吗?真是太奇怪了。赵开发停步细看了一阵,狐疑不解。忽然觉得耳边好像有声音,便把棉帽护耳提起来,仔细一听,那声音更真切了,像是害重病的人在床上呻吟。他猛然打了一个冷战,感到毛骨悚然,难道这风雪之夜,果然能使天安门上的戏剧重演?也许在明代、清代,数百年前在这里停放过皇宫里的病人,现在夜深人静,居然听见从前的呻吟了?这样的事近乎荒谬,但也不是不可能的,早就听说故宫博物院有人在月黑风清的夜晚看见过宫娥彩女轻盈飘逸的幻影,听见过叮铃叮铃的环佩声。是不是风雪之夜也能听到呢?这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赵开发战栗着,望望大街两头,不见一个行人,也没有车辆开来,只有旋风裹着鹅毛大雪呼呼地吼叫,更觉得十倍瘆人。他决心不再听下去了,赶快离开这里,回家暖一暖身子去。哪知正当他提步要走时,听到一声比刚才的呻吟大了几倍的“哎哟”,并且辨明了发出声音的地方是在金水桥底下。这时,他已感到不是什么怪异事了,也许是有人在桥下遇难,便鼓足勇气,顺着那行脚印走到桥上去。低头一看,雪白的玉带河里果然躺着一个人,身上虽然盖着雪,而仍旧依稀可辨。是什么人呢?深夜两点多钟,独自冒着风雪来到金水桥上做什么呢?又是怎样摔下玉带河的呢?不管怎么样,遇难者正在呻吟,证明他没有死,必须赶紧设法救人。
玉带河四面是陡壁,围着栏杆,深约丈余。现在,河里虽已结冰积雪,想下去仍是很不容易的,又加上栏杆结冰了,伸手就滑。老头救人心切,忍冻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搭在栏杆上,借大衣的帮助,跳下河去。
那个不幸的遇难者脸朝下躺着,好像已经察觉有人向他走近,他竭力扭动颈部,或许想侧过头来看看,但只微微动了一下,尝试没有成功。赵开发俯身拂去他身上的雪,捧着他的头往旁边侧过来,再将他整个身子扶得翻了一个边,他又“哎哟”一声。在微弱的雪光下,能模糊地看见遇难者的单呢帽上缀着一颗红五星,赵开发吃了一惊,难道是军人?他更感到奇异,也觉得救人的责任更重了。
“来人哪!……来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