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进了一间小办公室,面对面坐下,旁无第二者。陈政委仔细望着彭其的脸,明显地感觉到,仅仅五天时间,他瘦多了,也显出苍老的颜色来了。部队工作中的问题,作战指挥中的问题,任何一种困难的处境都没有使他产生过这么大的变化。多年来,这对战友也时常相别一个月,两个月,每次重新见面时都感觉不出年龄有变化,而这短短的五天,怎么会使人变化这么大呢?他还看到,他的额前有一个肿块,心中禁不住一酸,立刻联想起斗争胡连生的那个场面。这肿块像是一根尖利的刺,直戳在政委心中,又如一块吸铁石,把他的目光久久吸在那里。他希望老战友能把眼睛转过来,两人相视,交换一下心里的情报,但彭其始终不认真看他一眼,总是望着旁边的某个地方发痴。这是什么原因呢?他为什么要躲着战友的视线呢?一般来说,这是表示不友好或者是正在专心于自己的冥思。你是属于哪一种?是前者,那你误会了;是后者,应该交流交流。不过也许哪一种也不是。五天不见(当然,还要加上彭其下部队检查工作的三天),在这开会前的仓促相遇的短暂时间里,应该说些什么?本来陈政委是预先想好了一套的,现在看来,那些话都不合适,而且也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一个印象,好像是要把开会的目的告诉他,但就连那目的也一时说不清楚了。尤其是头一句话不知讲什么好,讲句表示关心的话?不合适;讲一些官场辞令?也不合适。讲什么呢?怪不得有一种普遍规律叫作万事开头难哩!确实是这样。凝滞了很久,陈政委不知怎么突然未经选择地冒出一句话来。
“你额头上那个包是怎么搞的?”彭其还没有回答,走进来江醉章。
“政委,”江醉章当着彭其的面说,“文工团范子愚他们想请示一下,按照您的指示,人已经送来了,斗争会的材料过两天就可以交来,他们问是不是可以回去,还有什么别的问题要他们……”
“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规矩了?”陈政委打断他的话,心里有点窝火。
“他们说,”江醉章很平静,“自从被抓去坐牢受了教育以后,再不敢犯以前的错误了,凡事服从兵团党委的领导。”
“叫他们快走!快走!我怕他们。”
这样,江醉章才无话可说,倒退了出去。
自江醉章进来以后,彭其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半侧脸死死盯住那张办公桌,桌面上有块玻璃板,玻璃板底下压着一张机场夜景的彩色印刷照片,是从《解放军画报》上剪下来的。彭其没有注意照片,却奇怪地盯着桌子的一个角。好像那是一把曾经在他身上剐过肉的刀子;那是一颗使人痛恨又不能碰它一碰的魔鬼的獠牙;那是一个造成全部痛苦的无名罪孽的根蒂。他紧咬着牙,紧闭着嘴,随时准备暴跳起来猛扑上去似地瞪着那个地方,全不以为面前还坐着一个人。陈政委看出了他的表情在突然地恶化。这使他更加为难,头一句话更不知如何说好了。产生恶化的原因是什么呢?大概与江醉章那几句话不无关系,从他的话里听来,好像这绑架事件是在兵团党委领导下进行的,也就是陈镜泉指挥的。但是陈政委不知道彭其到底受了些什么折磨,因而也不能理解他目前这样的态度。这一对战友现在需要有一个合适的机会进行一次长谈,才能把真相揭穿,而委员们正在等着开会,哪有时间来扯呢!况且,就从现在起,这一对战友的关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个是罪人,也可以说是阶级敌人或路线敌人;另一个则是执行着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指示,带领群众来与他进行斗争的指挥者。这两者之间怎么好像以前一样回顾旧日的战友之情呢?怎样达成互相谅解以消除种种误会和隔阂呢?从理论上来说,他们两人不存在什么需要消除隔阂的问题了,因为是敌对的两条路线上的两个敌对的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因此,企图消除误解和隔阂的想法是错误的。就彭其来说,如果他想重新与陈镜泉搞好关系,那就是态度不老实的表现,就是以资产阶级人性论来腐蚀无产阶级的干部,削弱无产阶级的战斗力;就陈镜泉来讲,如果他要与彭其消除隔阂,那就等于是在战场上拆除工事,把敌人请到自己的防线以内来喝接风酒,是属于投降叛变的性质。看起来,由于这两人目前各自所处的地位,客观上已使他们不能互相交心了。即使其中有一个敢于冒犯禁忌,试图交一交心,也不知对方的态度如何,万一只是一厢情愿,你就非常难堪了;如果交心谈话被一个第三者听见,两个人都要倒霉了。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今天的谈话不可能变成一次交心活动,只能是公事公办,打一阵官腔,没有任何感情的成分能在其中起作用。
尽管如此,陈政委还是坚持从额头上的包开始谈起。“你额头上那个包是怎么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