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能这样,只能相信群众相信党,要不然,问题怎么解决呢?”
“怎么解决?告诉你们那些造反英雄,把我爸爸抓去,打他个半死,逼着他承认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分子,开除军籍,送去劳改,拉去枪毙。”
“别说气话,湘湘!”赵大明慷慨激昂地说,“假如到了那一天,你爸爸真是不能够自己教育自己,需要群众运动来帮助他的时候,我只能站在斗争的前列,不能逃避,不能当老保,不能帮助他坚持错误。不过,这都是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好……好……好……”湘湘气得浑身颤抖,吃力地站起来,用一种陌生的和警惕的眼光注视着赵大明,一步步往后面退去,顺手挽住一根小箭竹,喀吧!折断了,一点一点撕成细蔑丝,狠狠地说,“革命家……伪君子……我恨!”她爆发似地大喊,“我恨你!你给我滚!我再也不要看见你!”接着是类似笑声的哭声。
不迟不早,邹燕从小路上吆喝着走来:
“喝!这是怎么啦?有了矛盾斗私批修嘛!别这样……”
湘湘猛一扭头,朝小路上狂奔而去。在她站过的地方,只剩半截撕裂了的小箭竹。
邹燕被这情景吓呆了,望望这边,望望那边,喃喃自语道:“我不该来?”她通知赵大明说,范子愚要她来找他,头头们开紧急会议。赵大明像没有听见似的,望着那半截小箭竹发痴。
“你们到底怎么啦?”
“完了!”大明沉重地说。
湘湘一路急跑回家,扎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贴着枕头,呜呜地哭泣。
眼镜片湿了,枕头湿了……
妈妈已经三次来敲她的房门,她就是不开,独自哼着她的忧愁的歌:小船啊!孤独可怜的小船啊……!
她没有吃晚饭,连水都没有喝进去一口。天早就黑了,电灯也没有开。她觉得自己的体躯已不属于自己所有,像画框里的人儿——一些线条和颜色。她觉得这个地方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一个凄风惨惨的山谷,是狼虎和魔怪出没的地方。她觉得目前整个世界最不幸的人就是她了,人们都对她那样歧视、冷淡,那样的不公平。
司令员那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在楼道上响起来,接着还能听见他高声嚷嚷,震得走廊两壁嗡嗡作响:
“打开收音机!快打开收音机!听重要广播。老太婆!快来听啊!”
接着,收音机响了,唱了一段样板戏以后,便是嘟嘟嘟报时的信号,下面响起了庄严浑厚的《东方红》乐曲。
“快来呀!有好消息!”司令员还在喊。
湘湘被这异常的情况吸引了,心中那悲哀的歌暂时停止吟唱,顺手拨响了放在床头边的半导体收音机。
传出这样一些话来:
“……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们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勾结起来,刮起反革命妖风,向无产阶级司令部,向坚决支持革命左派的人民解放军福州三军部队……发动了新的反扑。……我们正告那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你们把矛头指向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指向革命的领导干部,指向真正支持革命左派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你们是决没有好下场的!……”在湘湘看来,这算什么好消息呢!全是一样的大喊大叫。她不需要这个,不想从其中找到什么希望和慰藉,也不相信这会给她带来什么力量和信心。她想象中的最好的社论还从来没有听见过,大概是很难听到的。她需要音乐,一种缠绵的、如歌如诉的,哭泣的、回旋婉转的,悲壮的、汹涌澎湃的,暴戾的、放纵无羁的……她需要感情的寄托。
她终于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夜晚,天亮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夜是穿着衣服睡的。
她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那样折磨自己。为了谁?为了爸爸?为了这个家?为了那已经失去了的人?一概都是枉然。爸爸有那样大的权力,他还保不住自己的安全,你去操心有什么用!这个家,正如陈小炮说的,迟早总得离开,要自己靠自己,维持了今天,维持不了一百年。至于那失去了的人,既然那么容易失去,就一定不是宝贵的。不过,他那体现着男性之美的歌声却总是赶不开。无论坐着,站着,躺着,歌声总是在耳际缭绕,那不曾揭盖的钢琴也经常自动地伴随着歌声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