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我便罕见簇簇的面了,她们说月里头孩子不可多抱,抱惯她将来要不得了。我也想到育儿常识里有这么一句话,婴儿抱多了背告要弯曲。不是件好事,因此也就随她们去了。有时候分明听见她在后房叭叭哭起来,很好听的,但听不到两声,似乎便纷扬鼻子奶妈的大奶头塞住了嘴,变成闷气的呜呜声音了。
我很想念我的簇簇,乳房痛得紧,一大团便面包似的东西渐渐变成果子蛋糕般,有硬拉有较快了。终于过了一星期左右,乳房不再分泌乳液,我知道从此我便没有能力再跟那个塌鼻子女人的手中夺回我的簇簇来了,至少在一年以内,也许在一年以上。
我寂静地一个人睡在床上,时间似乎特别长。贤有时候也轻轻走进来瞻我,但是不多讲话。有一次他吞吞吐吐地对我说,再过三天他要到上海去了,学校里已经开学;我点点头没有回答,心想瑞仙又该快乐了吧,幸福的是她,痛苦的是我。
我能不能再回到学校里去呢?上学期没读完,下学期又开学了。其民毕业后更没有信来,他不在C大,南京对于我便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地方了。还是在家里看看簇簇吧,她总是我的,看看她我便仿佛有了安慰了。
贤去后我便更加觉得寂寞,产房除了黄大妈与塌鼻子奶妈以外,谁也不肯定进来,好像这里面全是罪恶之泥污,踏一脚就要沾着她们的身子似的。那末为什么当我快要生产的时候,倒有这许多人走进来瞧呢?她们曾窃窃私语着批评我的下身从肚皮到脚跟,似乎她们都很留意这段,她们自己的身子大概总也鉴赏研究过,而把我的与她们的相比。我想她们或许是在打量我的肚样,看这么养出来的究竟是男还是女吧;她们或许也在计算我的产道,看那样孩子出来时究竟便当不便当。我想她们的下意识中也许正在希望我的肚样不好,一会儿孩子养下来包管是个女的;而产道看起来也似乎不够宽大,孩子要出来而不能出来会把我痛苦得要死呢。不幸我的经过恰恰正如她们所料,她们这才又惭愧了,似乎恐怕我万一因产难而死去后,会在菩萨跟前得悉她们的坏心,而予她们以报复,因此她们马上就一脸慈悲起来,希望我能平顺地产下,当然太平顺也不好,直待西医用剪刀得的一剪,这下子她们才快意了,安心了。
她们在我的房内已经看得相当满意而去,以后似乎都是平常的戏,没有什么紧张之处,她们再也不屑看了,因此便群起而侮辱我,说我住的是红房,进了有罪过,故意冷落我。我在里面多难过呀,一清早醒来,眼睁睁瞧天亮。天亮了,黄大妈悉悉索索地在后房下床,撒尿,轻轻的咳嗽两声,然后蹑手蹑脚地打从我房里走过。我骤然喊她声:"黄大妈,你这么早起来了吗?"她顿时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回答道:"少奶奶你再睡一会吧,等我烧热了水,再来给你洗脸。"
但是黄大妈久久不至。她也许是先在打扫庭院,抹桌子,搬椅子的忙乱一阵,然后再去烧水。也许是烧了大半壶水自己先洗脸了,然后再烧热一壶来,给我洗。她还要忙着吃早饭,填饱了自己的瘪肚子,再想到我的早点。至于奶妈呢?她是不到日高三丈不起床的,捧着一个簇簇,什么也不管了。